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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龙滩/李国军
来源: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 发布日期:2025-07-22


 李国军


头没梳脸没洗的佟梅,毒日头底下,一个人蹲滩头发呆。

难怪佟梅心里憋屈,往年这季节,清亮亮的大胜河水,正搂抱着黄龙滩撒欢呢。可眼下断流的河床,像个干巴茄子,本来长势良好的青苗,成了一片片杵在地里的烧火棍子,活这么大,还是头回赶上。

佟梅就有气没地方撒。“你说这掐脖旱,忒他妈蝎虎,今年算玩犊子了。”佟梅心里在跺脚骂。

佟梅,五十出头,男人般的大体格子。凭着高中毕业的文化水儿,加上有点“前科”的背景,在西头放个响屁,东头都能听个正着的穷山沟里,的确有些鹤立鸡群。

佟梅党员嘞。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赶上大队班子换届,经社员推荐与组织考核,佟梅以高票进了队委会。成了穷山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妇女干部。

不出一年,生产队杆屁朝凉,佟梅也恢复了为人妻母的本来面目。有些东西挺有戏剧性,如果不是生产队解体,她也许会成为穷山沟里的铁姑娘式人物。那年月的事,佟梅像吞了瓶五味子,心里啥滋味都有。

“我说假小子,当年你领着一帮‘三八’披星戴月修梯田,那是报纸上有名,广播里有声。唉,如果不是生产队黄了摊,你就是咱穷山沟的女神。”有人夸赞她。

“别逗,俺可够不上女神,老黄历了都,早就饭儿吃啦。”每当唠起从前的风光劲儿,佟梅才稍显女人的扭捏,一副遮掩不住荣光的窘样,跟羡慕她的人懊悔地说。

佟梅这边正愁得心没缝儿呢,那边的耳朵里,就飘进了一串歌声: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别在异乡哭泣

……

佟梅起身张望,踅摸一圈,别说人影,连只兔子影都没有。歌声不远不近,仍在原来那地方悠扬: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梦是唯一行李

轻轻回来

不吵醒往事

就当我从未曾远离……

忽地,佟梅一拍大腿:“妈巴的,放屁赖别人,自个手机里铃声!”佟梅笑骂道,“你个缺德带冒烟儿的,老娘我都快愁死了,你还有心思遥处看雨?哪个生大疔的呀?”

“老姨,是我俊生。”电话里头传来一位后生的声音。

“哟,大外甥呀!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寻思谁耍戏老姨呐。

俊生是佟梅大姐家儿子。年轻前儿,大姐像台不知疲倦的生育机器,一扯气生了八个娃,就数俊生书念的出彩。

那年高考发榜,村东头的刘罗锅子满垓念叨:“大清早的,山喜鹊喳喳喳在老槐树叫个没完没了,八成哪家有大喜事喽。”

真让他言中了,刚偏晌,县城里就传来俊生获得高考头牌的大喜头。这要搁从前的朝代,要黄沙铺地,县太爷亲自上门道喜,鼓乐班子吹吹打打,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气宇轩昂地来一通状元过街呢。

难怪了,古城门楼底下算卦的先生,捻着佛珠子叹道:“此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乍看一其貌不扬书生,实乃商界奇才也,日后必成大器……”

佟梅嘴码上不秃,脑瓜子好使,就毛遂自荐召集族人开会说:“老话讲,地瘦栽松柏,家穷儿读书。咱老佟家外甥这回出人头地,咱大伙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谁也别装软蛋,耽误了这天大好事,咱就是家族罪人。”佟梅掷地有声。

没人吱声。佟梅开始点将:“二德子,你家不刚卖秋粮么?”佟梅又指着紧往暗处挪腚窝的胖女人说,“还有你,三嫂子,你家刚卖猪羔的钱,还热乎呢吧?”

见半天没人放出个瘪屁来,佟梅屁股一扭:“我还见了怪了,咱一大家子,供养不起个大秀才?”

佟梅心生一计,故意敲鼓边儿:“古代的介子推,为救重耳一命,从自个身上割肉给他吃,人家可不沾亲带故嘞。”

这话挺扎心,无意间打出的悲情牌,立马有了效果。穷亲戚们幡然醒悟,给俊生凑足了学费。佟梅说:“一人有难,大伙都拉扯一把,当你有了难处,别人才肯帮你,是不是?”佟梅把家里要翻盖房子的钱,硬塞给了大姐。

俊生这小子争气,学士到手又读硕士,硕士读完又读博士,书让这臭小子念到头了都,后来被一家财大气粗的绿化公司高薪挖走,当下是这家公司高管。

“老姨,听我妈说,咱老家遭了旱灾,说你愁得火上房了都。”电话那头的外甥说。

“可不是咋的,都着急上火撒黄尿啦。”

外甥又说:“老姨别愁,你的恩重如山我还没报答呢。过两天我回去,专门和你谈合作搞项目的事。

那头电话刚搁,这头立马灿烂起来。

不几天,俊生开着大陆虎,风风光光进了屯,羡慕得乡亲直咂嘴。俊生跟老姨说:“在来时的路上,我发现有些山坡地都撂荒了。”“是呀,眼下种粮不挣钱,年轻人都进了城,剩下的留守老人,吃不起这个苦了。”佟梅说道。

俊生接着说:“这些年,雾霾给城市都埋住了,人们才醒悟过来,要减少碳排放,增加含氧量,于是,城里每年都大规模搞绿化,不但道路绿化、小区绿化、公园绿化、广场绿化,连有钱人家院里都栽花移木。”

俊生一口气跟老姨来了通开场白,又对听得云里雾里的老姨说道:“拿绿化行业来反乳农业,利国又惠民,这次我受公司委托,带着整体方案来谈合作入股的事情。”

佟梅心直口快:“你是大专家,都听你的,你说咋整就咋整。”俊生说:“因涉及土地流转的有关政策,要先与村里汇报沟通一下。”佟梅又一拍大腿:“中,我家那10亩地你随便用。”俊生笑道:“老姨,你那10亩地用得着。如今的投资,首先要考虑规模效益,第一期先搞500亩,2—3年后,再扩展到1000亩。”俊生一出口,佟梅险些惊掉下巴。

俊生一脸严肃:“老姨,当年你帮我筹集学费的事,我没少向公司里的同事们讲。我们公司老总听后非常感动,他也是农村出来的苦孩子,他就欣赏咱东北农村女人的茬楞劲儿。这不,任命你为公司项目形象大使聘书都备好了,单等着下一步正式运作呢。

佟梅的愁眉苦脸,立马显露出当年妇女主任的光彩。俊生又说:“走公司+农户+合作社的管理模式,再把留守老人组织起来,让他们有工可做,有钱可赚。我们老总说了,这叫‘精准扶贫’。”

佟梅上任开始,就碰了一鼻子灰。二叔斜愣她老半天:“屯里都哄哄圆了,你和你外甥租地,要搞什么苗圃?我说老侄女,城里人稀罕的,那都是科学上的事,你没这弯弯肚子,敢吃这镰刀头?”“二叔,你啥意思?”佟梅问。“啥意思,万一种不活,人家还给你租金呐?地也祸祸完了,早跑三孙子啦!”佟梅说:“我外甥是园林专家,整那些新玩意手拿把掐。”二叔拐弯抹角:“你可拉倒吧,你晓得俺这20亩河滩地,到底是咋回事?”

“说来话长。”二叔正襟危坐,“这块地呀,还得从满清末年说起,那是俺爷,你得叫太爷,是他一镐一镐在河滩边刨出来的。当年这个老先人刨树根子、捡石溜子、垒坝墙子、拉土垫地,甭说淌了多少汗了。”二叔叹口气,“到了民国,轮到我爹这辈儿,他又接着开边展沿。搞合作化了,我爹拿它入了社。到了我这辈,土地又重新归了个人,是我拿好地硬从别人手里换回来的,还搭顿烧酒呢。”佟梅边听边默默地点头。

二叔有些神秘兮兮:“这滩上的事,说道多着嘞。”见有人进来,二叔没接茬往下说。佟梅临出屋,二叔放出狠话:“你就别打二叔主意了,就是给块金疙瘩,也甭想从二叔嘴里,把老祖宗传下来的这块风水宝地租给你。”

佟梅没死心,就想起与二叔有一把交情、已经下架的村官二能耐。一掀门帘,见二叔正就着花生米喝酒,没等让二能耐就自己踮上炕。大春头子,园子里的菜还没下来。二叔老蒯把几个烀芥菜疙瘩切了,又拌块豆腐当下酒菜。

酒过三巡,二能耐先起的头:“二兄弟,老侄女租河滩地的事,你咋还挡横呢?差钱,还是差啥?”二能耐把一粒花生米准秤扔进嘴里,心想,我亲自出马的事,就像吃这粒花生米一样简单搞定。

二叔知道二能耐就为租地这事而来,厉声道:“哪都不差,就是县官儿来说情,俺也不租!”二能耐尅他:“你个破草帽,晒脸是不?亏你还说得出口,人家孩子出的,那可是锹镐不动的价钱。

见二能耐有点叽歪,二叔猛地㨄了一盅,说:“哥们,你晓得我家河滩地有多神奇么?”二叔见四下没人,有些神叨叨,“土地分给个人那昝,有一次我去薅苗,不巧,秃尾巴老李那边来了天头,我驴赶着往家走。猛地发现,有只饿红眼的老灰狼,挡住了我的去处。它呲着牙,哼哼得直瘆人,那架式恨不得马上吃了我,我吓懵了都。”二叔表情紧绷,“就在它猛地要扑向我,你说咋地?”“咋地?”二能耐不紧不慢问道。“哎我的娘呀,只见一道白光在眼前一闪,紧接着咔嚓一个大炸雷子,给老灰狼炸个大趔趄,吓得它夹起尾巴逃进老林子里。你说神奇不?”二叔一副得意洋洋,“听我爹说,俺爷那辈就遇上过这等灵异之事,俺奶活着时也说,这滩上有条黄龙保佑俺家嘞。”

二能耐也猛干一盅:“瞧你说的吓人唬道,直起鸡皮疙瘩,一件挺简单的事,让你说神了还。”二能耐盯着二叔,“不就是东北方向来天头儿了,要下大雨啦,先打个闪,再打个雷,一下子把老狼吓跑了。”二能耐乜斜着二叔,“当年你壮跟牛犊子似的,那只老灰狼在东山我见过好几回,老的剩把骨头,走道都拉拉胯了,能吃得了你?”“那咋回事?”二叔问。“你这是放屁扭腰。”“咋讲?”“赶寸劲儿上了呗。”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租地的事也没谈拢。不过,做为招商引资项目,在乡、村的大力支持下,加上佟梅的工作能力,项目整体推进比预想的要好,一个有模有样的苗业生产合作社正式挂牌成立。

眨眼几年工夫,佟梅的事业像滚雪球越做越大。经过深翻土地、改良土壤、打深水井,采用滴灌、幼苗培育、换头与嫁接等一系列新技术,黄龙滩这块神奇之地,好生生长出一簇簇白桦、水曲柳、国槐、五角枫、木槿,一溜溜皂角、黄菠萝、紫叶李、暴马丁香等珍稀苗木。

每年春、秋植树造林季节,拉苗木的大汽车络绎不绝,佟梅还开了网站,通过网络把上等苗木销往全国各地。合作社还支办起采摘园和农家乐,游人如织。只几年光景,乡亲们就脱了贫。

也有人挺狗养。合作社刚支办起那会儿,有人偷偷把自家羊爬子赶进苗圃啃树苗,还用刀子往一人多高的珍贵苗木上刻痕。佟梅晓得谁干的,也知道个中因由。

苟三是人胡儿村棍儿,媳妇是外村嫁过来的。人倒是勤快,见苟三家徒四壁,就跟苟三说:“咱比她佟大坨子缺胳膊还是少腿?她能种树挣钱,咱不能养鸡致富?”苟三投亲靠友,紧忙张罗资金。

一阵忙活,苟三家鸡场办得挺红火。眼瞅着下蛋,一场鸡瘟不期而至,苟三一心八狠想着挣钱,怀着侥幸没打最后一次疫苗,鸡没能逃出厄运。苟三媳妇魔怔似地逢人便讲:“家趁万贯,带毛的不算呐,几千只活蹦乱跳的,全都‘一剪梅’(没)啦,咋不给我也剪没喽!”

败了家的苟三媳妇,总躲着佟梅走。忽然有一天,佟梅撵上她说道:“瞧你个熊色样,跟耗子见猫似的,俺把你家娃扔井里啦?”苟三媳妇低头不语。“别蔫头撘脑了,眼下这个周期,猪行儿不错,我出底垫,好好养猪吧。”苟三女人闻听,差点把头耷拉裤裆里。从此,苟三俩口子重整旗鼓,开始科学养猪,只两年光景就翻了梢。

还钱那天,苟三一下子给佟梅跪下:“老姐,三弟对不住你,苗圃里那些磕碜事都是我干的。”苟三声泪俱下,“就是因为当初那几亩薄地,你不同意,没讹来高价钱。”

佟梅扶起苟三:“三儿啊,起来吧,你这是损老姐寿呢。”苟三鼻涕一把泪一把:“从今往后,三弟再跟老姐过不去,就是狗娘养的。我俩商量好了,明年就入社。”佟梅好一顿感慨。

虎年老秋,雷声伴着雨声一个劲地作唬。正赶上二叔去滩里摸鱼,一场牤牛水儿下来,二叔没来得及上滩,眼瞅着被洪水冲走。两天后,在下游十多里地的草稞里找到的。

二叔属蛇,属于横死。屯里的老人就叹息:“孙大仙摇卦,咋比天气预报还准呢?”

山里女人哭故人,常常“干打雷不下雨”,哭腔哀婉悠长不说,哭词儿像戏里的唱词儿:

“二叔喂——,你个老倔种,俺爹活着时就没少骂你,这辈子你咋就犟死理儿呢?九头牛都拉不回!要不,能出这档子祸事?”佟梅烧了几张纸钱,背对着坟丘,都没好好看二叔一眼。

“二叔唉——,你说黄龙滩是风水宝地,可生产队解体那年,一场大水咋给你冲溜光呐?你还说滩上有神龙保佑,可这回大水下来,它咋没拉你一把?”

佟梅自言自语,觉着二叔正愧疚地瞅着她,心里便生出一种自责来。一动情,有串泪疙瘩从面颊滚落。佟梅抹把泪水,想跟二叔好好唠扯唠扯:“二叔,咱这地呀,国家又延续了30年,往后的日子亮堂着呢。”

佟梅怕二叔耳背听不见,又抬高了嗓门:“二叔,二婶同意明年加入合作社,我和董事长商量妥了,先把你家河滩地好好平整平整,紧挨河套那边,砌上坝墙子,管你旱涝保收,咱一起奔好日子,中不?”佟梅趴二叔坟头,痛痛快快哭了个够。

刚下场透雨。晚霞里,一股金灿灿清亮亮的山泉水,从崖上披挂下来,汇聚黄龙滩,淌进佟梅心田。



(李国军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优秀会员辽宁省作协会员锦州作协理事、市评论家协会会员。多年笔耕不辍,在报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电影文学剧本逾百万字,并偶获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