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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枞的新生/王文学
来源: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 发布日期:2025-11-06

云南丽江市永胜县长坪山仿生培育的鸡枞菌 

 

鸡枞的新生

  王文学


    

暴雨像老天爷撕开的棉絮,砸在长坪山的松林里,溅起的泥点裹着松针,糊在李耀华新搭的菌棚塑料布上。他蹲在棚里,手指戳着泡沫箱里的红土,指节泛白——箱底那窝白蚁又死了大半,昨天刚冒头的鸡枞芽子,此刻蔫得像被抽走了骨头,黄白色的菌柄软塌塌地贴在土面上。

“李耀华!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妻子刘贵英的吼声穿透雨幕,手里攥着的电费单在风里抖得哗哗响,“上个月电费八百六,这个月刚过半就五百多!你这棚子是吞钱的窟窿吗?”她冲进菌棚,雨水顺着裤脚流进鞋里,踩得地上的塑料袋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儿子武武学费还没凑齐,女儿梅梅要买辅导书,你说没钱,这空调24小时开着,你倒大方!”

李耀华没抬头,指尖捻起一只僵死的白蚁,放进随身带的玻璃罐里。罐子里已经装了半罐,有干缩的,有泛着霉斑的,每个罐壁上都用马克笔写着日期——最早的那行字迹已经模糊,是六年前的。“这是控温用的,白蚁离了25度活不了。”他声音闷得像蒙了层土,“再等等,这次的蚁后产卵了,说不定……”

“等?等多久?”刘贵英一把夺过玻璃罐,抬手就想摔,看见罐身上“2017.09.12 第一窝蚁后”的字,手又顿住了。那是他们刚承包这片林地的第二年,李耀华把家里攒的盖房钱拿出来买了菌种,结果一场霜冻全毁了。那天晚上,他在林子里坐了一夜,回来时裤脚沾着露水,眼里全是红血丝,却没说一句丧气话,只说“下次再试”。可这“下次”,一试就是六年。

“爸!”李武骑着摩托车冲进来,雨衣帽子滑到脑后,脸上又是泥又是汗,“赵志叔来了,在山下喊你,说要收咱们的野生菌,还问你那鸡枞种得怎么样了,语气怪得很。”他刚说完,就看见刘贵英手里攥着想摔的玻璃罐,眉头皱起来,“妈,你别跟我爸吵了,我周末去工地搬砖,学费我自己凑。”

“你凑?你一个高中生搬砖能凑多少?”刘贵英的声音软了些,眼圈却红了,“你爸就是钻了牛角尖!人家赵志说了,鸡枞是‘天生的精灵’,哪有能种出来的?他就是想看咱们笑话!

     二

正说着,赵志的皮卡车停在了菌棚外。他披着件黑色皮衣,叼着烟,倚在车门上,看见李耀华就笑:耀华啊,我听说你又搞了新花样?这鸡枞要是能种出来,我赵字倒着写!”他往菌棚里瞥了一眼,看见那些排列整齐的泡沫箱,嗤笑一声,“你这不是瞎折腾吗?永胜谁不知道,鸡枞得靠天收,得看白蚁肯不肯筑巢,你以为你是神仙,能管着白蚁?”

李耀华站起身,泥点从衣角往下掉。他比赵志矮半个头,却梗着脖子,眼神亮得吓人:“赵哥,话别说太满。我爷爷守这山,我爸守这山,我守这山,就不信守不出个名堂。”

“守?”赵志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你守到什么时候?你儿子明年高考,你女儿要上高中,你守着这些死白蚁,能当饭吃?”他从皮包里掏出张收购单,“我今天来,是给你留面子。你把林子里的野生牛肝菌、见手青卖给我,一斤十五,比别人多两块。至于你这‘种鸡枞’的事,趁早歇了,别到最后家都散了。”

李耀华没接收购单。风从棚顶的破洞里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的头发乱了。他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把培育成功的第一丛鸡枞拿到市场上,想让赵志看看,结果赵志当着满市场的人说“这是人工催的,一股子怪味,骗不了人”,最后那丛鸡枞烂在了家里,刘贵英偷偷哭了半宿,说“咱们别再折腾了”。可他偏不,他记得十岁那年,爷爷带他在林子里采鸡枞,爷爷说“鸡枞是山的孩子,你对它上心,它才肯跟你走”。那时候的鸡枞,菌盖泛着浅黄,闻着比蜜还香,他以为只要够努力,就能把这香味留在自己家里。

“赵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李耀华把收购单推回去,贵英已称好的野生牛肝菌、见手青你拿走,鸡枞的事,我不歇。

赵志愣了愣,付了钱,随即冷笑一声:“好,好一个不歇!我倒要看看,你这‘鸡枞’,最后能不能把自己种成笑话!”说完,他甩上车门,皮卡车冒着黑烟,溅起一路泥水,没入了松林深处。

     三

雨小些的时候,陈希来了。他开着辆旧面包车,车斗里装着几箱矿泉水和方便面,看见李耀华就喊:耀华,我给你带了点吃的,还有我托人查的资料,北京农科院有个叫子思勤的研究员,专门研究菌物的,我给你要了联系方式。

陈希也是做山货生意的,去年在林子里迷了路,是李耀华把他领出来的。那时候李耀华正在观察蚁巢,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放大镜,连饭都忘了吃。陈希觉得这人怪,却又透着股韧劲,后来就常来送些物资,听他说鸡枞的事。

“陈哥,你这……”李耀华接过资料,指尖碰到纸页,有些发烫。资料上印着子思勤的照片,戴眼镜,笑容温和,下面写着研究方向:珍稀野生菌仿生培育。

“你别跟我客气。”陈希蹲下来,看着泡沫箱里死了的鸡枞芽,“我跟赵志不一样,我信你。你想啊,以前都说水稻不能杂交,袁隆平先生不也搞成了?这鸡枞,说不定就等着你去破这个例。”他从兜里掏出个信封,“这里面有五千块钱,你先拿着交电费、买材料,不够我再想办法。

刘贵英站在旁边,看着陈希,又看看李耀华,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这些年,亲戚朋友都劝她跟李耀华离婚,说他“不务正业”,只有陈希,还肯帮衬他们。有一次梅梅发烧,半夜里打不到车,是陈希开着面包车把孩子送进医院,垫付了医药费。

“陈哥,这钱我不能要。”李耀华把信封推回去,“你帮我的够多了。”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陈希把信封塞进他口袋,“我不是白帮你,等你这鸡枞种成了,我第一个来收购,到时候可不能给我涨价。”他拍了拍李耀华的肩膀,“子教授的电话我帮你打过了,他说下周有空,愿意来长坪山看看。你可得好好准备,别让人觉得咱们永胜人没本事。”


     四

子思勤研究员来的那天,天放晴了。长坪山的阳光透过松枝,洒在地上,像铺了层碎金。李耀华早早就在山下等着,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卷得整整齐齐,手里攥着厚厚的笔记本,上面记满了这些年的观察记录——哪天蚁后产卵,哪天菌芽冒头,温度多少,湿度多少,甚至连下了多少毫米的雨都记着。

“李师傅,久等了。”子教授从车上下来,没带多少行李,只背了个双肩包,里面装着显微镜和采样工具。他看见李耀华手里的笔记本,眼睛亮了:“这记录做得真详细,看来你是下了苦功的。”

李耀华有些不好意思,把笔记本递过去:“子教授,我没多少文化,记的都是大白话,您别笑话。”

“不笑话,这才是最珍贵的资料。”子教授翻着笔记本,手指在“2019.07.05 蚁巢遭暴雨冲刷,菌芽全部坏死”那页停住,“我研究鸡枞三十年,见过不少养殖户,像你这样坚持六年的,不多。”

子教授边讲边迈开脚步,同李耀华一起沿着林间小路往菌棚走。李武背着子教授的采样箱,梅梅也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刚采的野花,时不时递给哥哥看。刘贵英提着保温桶,里面装着刚熬的油茶,她没说话,却一直走在最前面,把挡路的树枝拨开。

到了菌棚,子教授蹲在泡沫箱前,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土,放在显微镜下观察。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李耀华“你这蚁巢培育得不错,但是土的配比有问题。红土黏性太大,透气性不好,白蚁容易缺氧,菌芽也长不壮。”他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着土的配比表,“你试试这个,红土、腐叶土、河沙按3:4:3的比例混,腐叶土要发酵年以上,能增加有机质。

李耀华赶紧把配比要求记在笔记本上,字写得又大又用力,生怕漏了一个数字。子思勤又看了看空调的温控器,摸了摸棚里的湿度计:“温度控制得很好,但湿度不够。鸡枞芽子生长期需要85%的湿度,你这棚里现在只有60%,得加个加湿器,最好是超声波的,不会伤着菌芽。”

那天下午,子教授在林子里转了很久,从海拔1800米的山腰,到2400米的山顶,采集了土壤样本,还观察了野生鸡枞的生长环境。临走时,他拍着李耀华的肩膀说:“李师傅,你这基地的条件很好,喀斯特地貌,松林覆盖率高,温度和降水也符合鸡枞生长需求。只要解决了土的配比和湿度问题,再优化一下蚁巢的通风,我有信心,三年之内,你肯定能种出成熟的鸡枞。”

“三年?”刘贵英站在旁边,听见这话,眼圈突然红了。她想起这六年,李耀华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甚至在梅梅生日那天,都因为在棚里守着蚁巢,忘了买蛋糕。她一直觉得他是在瞎折腾,可此刻,听子教授这么一说,她突然觉得,那些熬过来的苦,好像真的能看见头了。

接下来的三年,子教授来了长坪山七次。每次来,都带着新的研究数据和改进方案。第一次来,他教李耀华做腐叶土发酵池;第二次,帮他改装了菌棚的通风系统;第三次,带来了新的蚁后品种,抗病性更强……李耀华像个学生,把子教授说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白天在棚里忙活,晚上就对着笔记本琢磨,有时候想到一个改进方法,半夜里都要爬起来去菌棚试试。

刘贵英也慢慢变了。她不再跟李耀华吵架,反而主动帮着打理菌棚,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湿度计,晚上帮着记录温度。有一次,加湿器坏了,她冒着雪去山下买,回来时鞋里全是冰碴子,脚冻得又红又肿,却笑着说:“幸好没耽误菌芽生长。”李武周末不再去工地搬砖,而是帮着李耀华搅拌土料,梅梅则会把学校里学的生物知识讲给爸爸听,说:“老师讲过共生关系,白蚁和鸡枞就是好朋友。”

赵志也来过几次,每次都绕着菌棚转一圈,没再说什么刻薄话,却也没提收购的事。有一次,他看见李耀华在给蚁巢通风,突然说:耀华,要是真种成了,记得先给我留些。”李耀华笑着点头:“一定。”

     五

2022年的夏天,比往年多雨。七月的一天早上,李耀华像往常一样去菌棚,刚推开门,就愣住了——最里面那个泡沫箱里,几丛鸡枞亭亭玉立地站在红土里,浅黄的菌盖像撑开的小伞,菌柄洁白粗壮,凑近闻,一股浓郁的鲜香扑面而来,跟他小时候在林子里采的野生鸡枞,一模一样。

“贵英!武武!梅梅!你们快来看!”李耀华的声音都在抖,他想伸手摸,又怕碰坏了,手指悬在半空,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这六年,他失败了多少次?他记不清了。有过蚁巢全毁的绝望,有过菌芽枯死的沮丧,有过家人不理解的委屈,可他从来没放弃过。他总想起爷爷说的“鸡枞是山的孩子”,他守着这座山,守着这份执念,终于等到了花开。

刘贵英跑进来,看见那些鸡枞,捂住嘴,眼泪也流了下来。李武和李梅跟在后面,梅梅伸手轻轻碰了碰菌盖,小声说:“爸,这就是你种的鸡枞吗?比野生的还好看。”

李耀华掏出手机,第一个打给了子教授。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哽咽着说:“子教授,成了,鸡枞长出来了!”

第二天,子教授赶来时,林子里已经围了不少人。有村里的邻居,有陈希,还有赵志。子教授蹲在泡沫箱前,用尺子量了量鸡枞的高度,又采集了样本,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笑着说:“李师傅,恭喜你!这鸡枞的品质很好,菌盖厚度、菌柄长度都达到了野生鸡枞的标准,而且没有农药残留,是纯绿色的。”

陈希当场就跟李耀华签了收购合同,说要把这些鸡枞卖到昆明、广东、北京、上海的大酒店。赵志也递过来一张新的收购单,价格比之前高了三倍:耀华,以前是我眼光短浅,你别往心里去。以后你剩余的鸡枞,我全包了。

     六

那天晚上,李耀华家的院子里摆了一桌酒席。子教授、陈希、赵志,高兴地坐在主桌上,村里的邻居,也来庆贺。刘贵英炒了两大盘火腿炒鸡枞,鲜香的味道飘满了整个院子。李耀华端着酒先敬子教授,后敬陈希、赵志和邻居,说了很多感谢话才回到座处。

李武也端着酒杯,敬了客人后,又敬了李耀华一杯:“爸,我以前总觉得你固执,现在才知道,你那是坚持。以后我也要像你一样,认准一件事,就干到底。”

梅梅夹了一块鸡枞,放进刘贵英的嘴里,眯着眼睛说:“妈,这鸡枞比你以前做的油鸡枞还好吃。”

李耀华看看满桌的笑脸,又看看眼前的家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是陈希带来的米酒,甜丝丝的,像极了此刻的心情。他想起六年前那个雨夜,他在林子里坐了一夜,看着漫天的雨,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再试一次。现在,他终于不用再试了,他做到了。

月光洒在长坪山的松林里,风一吹,松针沙沙作响,像是在说着什么。李耀华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他要把鸡枞种植技术教给村里的人,让大家都能靠着这座山,过上好日子。他还要建一个更大的菌棚,培育更多品种的鸡枞,让永胜的鸡枞,走出云南,走向全国。

席间,有位邻居问李耀华“你用了六年才种成鸡枞,有没有想过放弃?”

李耀华看着院子里那篮刚采来的鸡枞,笑了:“想过,怎么想过?可我总想起我爷爷说的话,鸡枞是山的孩子,你对它上心,它才肯跟你走。我守着这座山,守着这份念想,就不信等不到它。

那天晚上,长坪山的星星特别亮,像是无数双眼睛,看着这片山林,看着这个执着的男人,看着他用六年的时光,打破了“鸡枞不可种植”的神话,也圆了自己的梦。而那些破土而出的鸡枞,在月光下泛着浅黄的光,像是一个个小小的精灵,向李耀华笑了。似乎正在同其它的野生菌们诉说着关于坚持、关于梦想的故事。

(根据丽江市永胜鸡枞种植最早探索者的故事创作)

  


(王文学:纳西族,现供职于云南省丽江市委宣传部。曾在《人民论坛》《西部论坛》《中国乡镇企业报》《云南日报》《云南组织工作》等发表过论文、散文。擅长于写游记散文,著有《行游茶马古道》《茶马古道丽江雄风》2本游记散文集(80万字),还擅长于写古典骈赋,写有《丽江古城赋》《茶马古道赋》《玉龙大具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