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迎凉随笔
○ 吕 军
晨起推窗,西山披一袭薄金霓裳。燕都的初秋总这般矜持,似青衣执绢扇半遮面,水袖轻扬间,已将琉璃瓦上的晨露点作琥珀泪。我立在窗前,看风卷银杏叶掠过环路,恍若看见二十年前黄土坡的谷场上,新碾稻壳乘着金风起舞,裹挟着泥土的腥甜与日头的暖香,在记忆里织就一张温柔的网,将时光的碎片细细缝补。
胡同口的槐树开始落子,青白果实迸裂于青砖,酸涩汁液渗入石缝,竟与故乡姥姥家门前的酸枣树同气连枝。儿时总爱攀树摘果,衣襟兜满青玉,齿间酸楚与笑靥齐飞,惊得树梢麻雀扑棱棱飞向云端。如今胡同孩童举着棒棒糖掠过,糖纸在风中翻飞如霓,倒比当年酸枣更教人眼馋。通惠河的水渐凉,游鱼潜底,残荷摇曳,恍若故乡小河岸边芦苇荡的秋影——白絮漫天时,我们曾折芦管作笛,吹散雁阵,惊起满河星月,笛声里飘着母亲唤归的尾音,在暮色中荡出层层涟漪。
昨夜梦回芦苇丛,月光碎成满地银鳞。醒来时枕边洇湿,不知是汗是泪,抑或凝结了二十年的秋霜。窗外的风忽然大了,卷着几片枯叶扑在玻璃上,竟似故乡的信使,叩响游子的心门。
老屋门坡上的小果树该挂果了吧?往年此时,满树小野果映亮青砖,祖父总在树下抽旱烟。他却将最红的那颗塞进我嘴里。酸甜汁水爆开的刹那,秋阳正穿过叶隙,在他银白发梢上跳着金斑,恍若时光为他簪上一朵永不凋零的秋菊。而今打谷场荒草没膝,唯有风过时,谷壳碎影仍在记忆里簌簌飘落——那碾过稻谷的石磙声,曾从黎明响到黄昏,新米气息混着牛粪味在空气里发酵,婶子大娘们煮好的小米粥里玉米在上下翻滚,煮玉米排成金黄的队列,胡须上沾满米浆的孩童,引得村里的老黄狗直摇尾巴。后山的银杏树该黄透了吧?那时我们总捡最黄的银杏叶夹在课本里,叶脉间凝着晨露,像封存了整个秋天的眼泪。
刚参加工作那年,出租屋窗外的银杏树成了季节的钟摆——春来抽芽如碧簪,夏至浓荫似翠盖,秋时金黄若宫锦,冬至萧索类残卷。我常在深夜加班归来,仰头看树梢间漏下的月光,竟与山西老家的月色如此相似。只是这里的月光沾着霓虹的脂粉气,不如故乡的月光清冽,能照见稻叶上的露珠如何凝成霜,能看清母亲纳鞋底时,银针在油灯下划出的优美弧线。
案头的日历翻到处暑,窗外的蝉声忽然稀了。这景象总让我想起故乡的秋夜——蟋蟀在墙根下拉响琴弦,祖父的烟袋锅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像天边闪烁的孤星。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看银河,漫天的繁星似乎有人在说:“人就像天上的星辰,聚散都是命。”当时不懂,如今在燕都的夜空下仰望,才知有些星光要走二十年才能抵达眼底,有些道理要漂泊半生才能读懂。
昨夜整理旧物,翻出压在箱底的布鞋。鞋面上还留着母亲纳的千层底,针脚细密如晋原的田垄,每一针都缝着牵挂,每一线都牵着思念。二十年前她坐在油灯下纳鞋,青丝缠着棉线翻飞,像春燕衔泥筑巢,为游子编织温暖的归途。我摸着鞋面上磨损的纹路,忽然明白,有些温暖是时光也磨不薄的,就像故乡的月光,永远那么明亮,那么温柔。
暮色漫进窗户时,我听见远处传来糖炒栗子的叫卖声。那香气混着汽车尾气飘来,竟与故乡的烤红薯味有三分相似。滚烫的温度透过纸袋灼着掌心,像握住了某个遥远的秋日下午——晋原的谷场上,母亲递来的烤玉米正冒着热气,祖父的烟袋锅在夕阳里一明一灭,而我们的笑声,惊飞了满树的麻雀,飘向那片充满希望的田野。
(吕军:硕士研究生,曾任职于高校培训中心、央企培训中心,兼任中国国土经济学会能源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山西省十三届榆社工商业联合会执委、副主席,首都经济贸易大学MBA职业导师,北京林业大学MBA社会导师。热爱文学、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