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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黑倌”父亲/刘正辉
来源: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 发布日期:2025-08-15

父亲生前使用的旧木箱   刘正辉 

 

我的”父亲

   刘正辉


父亲离世后,去整理父亲生前的房间杂物,打开墙角一布满尘灰的旧木箱,几本厚厚的笔记本深藏其中,纸张泛黄卷边,摊开来看,上面没有几个端正文字,大多是如同作画样的符号。再细看,都是些只有父亲才懂的特殊标记。笔记本下面,压着一张早已褪色的“先进工人代表证”,旁边静卧着一张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合影——照片里的父亲,站在一群人中,黝黑的脸庞上满是笑意。

父亲肤色黑,只读过两年书,识字甚少,常说“书里头的字,认得我,我认不全它们”。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叫他”。在大炼钢铁轰轰烈烈的岁月里,父亲硬是在钢铁厂那喧嚣与炽热中站稳了脚跟。凭着对炉火颜色、铁水声响的敏锐直觉,渐渐成了厂里不可或缺的“土专家”。时任厂长的张运卓是位懂技术的知识分子,戴着厚厚的眼镜,看人时总带着审视的穿透力。起初,他踱步经过父亲操作的炉口,目光透过镜片扫过父亲汗水淋漓的脸庞,大概也如旁人般暗忖:“这黑脸汉子,识得几个字呢?”那目光里,混杂着对一脸黝黑的父亲的不少疑虑。

一次炉温异常,铁水颜色暗淡,总达不到沸点。工程师们围在炉前,翻着书本,查着数据,眉头紧锁,争论不休。父亲默默蹲在炉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涌动的铁水,伸出粗糙的手掌,试探着感受炉口喷薄的热浪距离,又侧耳凝神,捕捉着铁水细微的咕嘟声。半晌,站起身,走到眉头紧锁的厂长身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张厂长,这炉钢,得加半车白云石,火候……像煮粥,水开了才下米。”父亲用最朴素的比喻,说出了书本上不会记载的经验。张运卓厂长镜片后的目光亮了一下,审视变成了惊异,随即果断下令实施。后来铁水果然按质达到指标,颜色也如父亲所预言般转为耀眼夺目的金黄。张厂长激动地拍着父亲的肩膀,那力道带着由衷的夸奖“好一个‘土专家’!字认得不多,可这炉子里的学问,你比谁都通!”从此,“土专家”这个名号,便在热熏火燎的车间里响亮地传开了。

凭着这身炉火中淬炼出的真本事,父亲胸前佩戴着大红花,连续几年当选省先进工人代表,还有过一次去北京接受中央领导接见的殊荣。那次穿着那套压得平平整整、却仍掩不住浆洗得发白痕迹的工装,挤在人群中,仰望天安门城楼上那高大身影挥手致意,镁光灯闪得眼睛发花,心口咚咚直跳。父亲后来回忆:“那光,比炼铁炉口的火还亮,还烫脸。”

只要钢铁厂放假,回到了田南老家那个两省交界的偏远山村,村里的大事小情,便总能看到父亲粗黑的身影穿梭其中。帮东家修整坍塌的田埂,替西家垒建房子的地基;谁家起了新房架梁,父亲必定挽起袖子,扛着最粗的木头;邻里间因鸡毛蒜皮红了脸,都会请父亲去评理。农忙时节,从打禾莳田到引水灌苗,处处有父亲,那黝黑的面孔在阳光下泛着汗水的亮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赶过去。

有一年夏天,接连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雨,村口那座简陋的木桥被暴涨的河水冲得摇摇欲坠。那是孩子们上学的必经之路。正好在家的父亲,二话不说,披上蓑衣,扛起家里备用的木料和绳索就冲进瓢泼大雨里。站在齐腰深的激流中,水流凶狠地席卷着。父亲奋力将粗大的木桩夯进河床,再艰难地用肩膀顶住摇晃的桥板。浑浊的浪头不断劈头盖脸打来,他一次次抹去脸上的泥水,黝黑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老树根。风雨声、呼喊声、桥板的吱呀声混作一团。忙了两三个小时,雨势稍歇,最后一块桥板被父亲用肩膀死死抵住、钉牢,一座临时加固的木桥,又重新连接起两岸。父亲被人七手八脚拉上岸时,浑身泥水,身上皮肤被水泡得起了皱褶,脚踝被水中的杂物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渗出的血丝混着泥水往下淌。累得几乎说不出话,只是咧开嘴,露出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洁白的牙齿,无声地笑着。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句:“多亏了咱‘黑官’啊!”乡亲们特意把“黑倌”说成“黑官”,这个发自内心敬意和认可的称呼,在乡亲们朴素的认知里,能扛事、肯担当、护佑一方的人,便是他们心中真正的“官”。

旧木箱最底处,静静地还躺着一张小小的纸条,纸色已然泛黄,脆薄得仿佛一触即碎。纸条上的字迹笨拙扭曲,几不成形,那是父亲的手迹,是用全部生命去书写的最朴实的箴言:“做人就要给大伙扛事。

窗外,天边燃烧着异常壮丽的晚霞。那霞光赤红,泼洒在远处起伏的山峦和沉寂的田野上,竟极像当年熔炉里翻滚奔流、灼热耀眼的钢水。父亲黝黑的面容又浮现在这片辉煌的光焰里,虽然一生不曾识得许多字,却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炉火与泥土之间,在工友和乡亲们的心口上,一笔一划,刻下了一个真正属于劳动者的、带着体温的“官”字——这比任何碑铭都更深刻,比任何霞光都更灿然。

父亲当“土专家”受表彰的年代,日子是光荣而快乐的,可后来那场波及一切的风暴岁月里,许多东西都模糊了界限,父亲只觉得眼花缭乱,心头沉重。厂里一停工搞运动,父亲就请假。回到家里,对母亲说:“咱就是个干活出力的,管他东风西风,炉子里的火候不能偏,庄稼地里的苗不能荒。别的……咱不懂,也掺和不明白。”是个少有的“逍遥派”。

然而,“逍遥”只是父亲的一厢情愿。“黑官”的名声,那在十里八乡响当当的豪爽、义气和能扛事的名头。夏日黄昏,残阳如血,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带着一种不祥的凄凉。老伍叔慌慌张张地进了父亲的宿舍,脸色煞白,气都喘不匀:“老刘!不好了!县里的范书记,让人揪起来了,那场面和架势……后给关到南门广场旁边那间废弃房里了!”父亲闻言,眉头拧成一个死结,那张黝黑的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如被骤然投入冷水的热铁。范书记是个正派人,在钢铁厂蹲点时常来炼铁车间,说话没架子,还曾握着父亲那双满是老茧的手说:“老刘同志,你这样的‘土专家’,是国家建设的宝贝啊!”

父亲没言语,转身进屋,很快又出来,手里多了一件雨衣,闷头就往南门走,脚步快得像生了风,结实的黑色背影瞬间融入了沉沉的暮色里。

大雨欲来,广场边上那间废弃已久、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孤零零地立着,门窗早已朽烂,但用粗木板临时钉得严严的,屋顶塌陷了一大块,露出雨蚀风化的椽子骨架。父亲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找到一处木板有些松动歪斜的地方,双手抠住边缘,黝黑的手臂上青筋根根暴起,闷哼一声,全身的力气瞬间爆发,木板咔嚓一声,被硬生生地掰开了一道能让人侧身钻过的缝隙。

“范书记?”父亲压低嗓子,急切地朝里面唤了一声。

“谁……谁啊?”里面传来一阵痛苦的咳嗽声。

“是我,刘黑子。”父亲边说边快速钻了进去。

“老刘?你怎么……快走!别管我!会连累你……”

借着门外透进来的闪电微光,父亲看到范书记蜷缩在堆满碎瓦烂砖的潮湿角落里,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脸上、手臂上有很多擦伤的淤痕。  

“不说这些!”父亲语气斩钉截铁,带着钢铁厂里处理紧急炉况时的果决。“这屋子要塌!快跟我走!”父亲不由分说,弯下腰,伸出那双曾无数次扛起钢钎、抡起铁锤的双手,将虚脱的范书记用力搀扶起来。范书记的身体沉重而僵硬,无法迈步。父亲一咬牙,双臂猛地一用力,竟将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范书记背了起来,并钻出了废弃房!就在两人刚刚挤出破屋的瞬间,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浓黑的夜幕,紧接着撼天动地的炸雷在头顶爆开,炸得大地都在震颤。与此同时,带着土腥味和颤人气息的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父亲背着范书记,在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就在刚刚转过一个山脚,将南门广场彻底抛在滂沱的雨幕中时,身后猛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沉闷声响,借着又一次划破天际的闪电,骇然看见——刚才囚禁范书记的那间破旧房,已然蹦蹋不见了,只剩几根粗大的房梁狰狞地斜插在雨幕里,像一个个惊悚的惊叹号!

几天后,风停雨歇。那间破屋的废墟成了人们唏嘘议论的焦点。对于范书记的下落,各种猜测的都有。而范书记的妻子,一个温婉瘦弱的女人,经历了最初的绝望和四处奔走打听后,知晓了那个雨夜的真相,憔悴的脸上才有了血色,声音哽咽却透着劫后余生的笃定:“吉人自有天相!好人……好人必得好报啊!”父亲依旧沉默地在厂里上班,黝黑的面庞在阳光下平静如常,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就如从未发生。

时光无声地流淌。不久后,范书记被“结合”进了新的班子,再后来调到地区,当上了行署专员。1982年,范专员在一次来县里检查工作时,还特意抽时间来探望父亲。范书记推开车门走了下来,鬓角已染白霜。交谈中,范书记关切地询问工作和家常。当看到父亲靠一个人的工资却要供四个小孩读书时,主动提出让个小孩给他来带,以减轻父亲的负担。父亲没有同意,只说困难是暂时的,等孩子读出书了就会好起来。

1985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令人喘不过气的燥热。大哥高考的成绩下来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全家坐立不安——离录取分数线就差三分!大哥把自己关在房里,吃饭也不出来。母亲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对着明明灭灭的柴火,不住地撩起衣角擦眼睛。父亲连着几晚站在门口的红枣树旁,夜色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沉默如山的身影。

“爸……”大哥终于从屋里出来,声音干涩沙哑,手里提着个旧帆布包,“我还是去广州找活儿打工吧,听说那边厂子在招人。”

父亲抬起头,那双被生活磨砺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像淬过火的钢钉,直直地钉在大哥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收拾啥?在家好好复习,准备明年再考!”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东边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父亲已经穿戴整齐,还是那身桨洗干净、打着补丁的工装,只对灶房里准备弄早饭的母亲低声说了句:“我出去一趟,看个老熟人。”他空着双手,什么都没拿,便推开吱呀作响的门,很快融入了灰蒙蒙的晨雾里,就如当年奔向那摇摇欲坠的木桥。

父亲没有直奔汽运站坐班车,而是到城郊那条通往地区的砂石公路边,蹲在一棵歪脖子老松树下,目光专注地盯着路中间,准备招呼一辆愿意拉他的“顺风车”,带他过去。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汗水顺着颈脖往下流,浸湿了领口。终于等到一辆装满麻袋、喷着黑烟的解放牌杂货车吭哧吭哧地驶来。当风尘仆仆沾满灰尘的父亲身影,出现在地区行署那栋气派的红色大楼前,听着父亲报出名字,说有急事要找专员时,门警审视般打量着他的身着,以为是农村来的上访人员。在狐疑地拿起电话通报后,瞬间变得和气,急忙打开了侧门。

在专员秘书的引领下,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秘书轻轻推开门,专员正伏案批阅文件,听到通报后才抬起头。岁月同样在专员脸上刻下了痕迹,但眼神锐利,透着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当看清门口那个黝黑的身影时,几乎是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绕过宽大的办公桌,几步就跨到了父亲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了父亲那双粗糙的手。

“老刘!”专员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喉结滚动着,“你终于肯登我的门了!”目光跟探照灯样,在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细细搜寻,确认这就是当年那个在狂风暴雨和死亡废墟中将他背出的“黑倌”。

“老刘,近来工作和家人都好吗?”专员和蔼可亲地询问着。当他了解到父亲的大儿子高考差三分,娃想出去打工,而父亲心里不好受的情况后,心情也无比沉重起来。“我想让娃……念点书……”父亲告知范专员,让娃还是复习来年再考的想法。父亲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来前有一肚子想说的话,却都没说出来。

因专员公务繁忙,父亲只是短暂的拜见。范专员热情地留他吃饭,父亲也婉言谢绝了,说:“装货的车还在外面路口等着,说好了要赶回去,晚了就搭不上了。”临出办公室门时,专员的爱人悄然站在了门口,手里紧攥着一个油纸包,往父亲怀里塞。父亲推辞着,黝黑的脸涨得通红。专员在一旁沉声道:“老刘,这是你嫂子的一片心意!拿着吧,里边是饼干点心,路上垫肚子!”

夕阳的金辉泼洒在起伏的山峦和田野上,晚风带着一丝凉意。还是那辆装满货物的旧卡车,颠簸着行驶在黄昏的归途上。父亲蜷缩在车斗的角落里,从怀里掏出专员送的那包油纸包,拆开来,里面烤得金黄的饼干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父亲拿起一块,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黝黑的脸上露出着一股复杂的表情,终是舍不得吃,只是静静地看着。

半个月后,父亲从单位休假回家,刚进家门,大哥首先就冲了过来。“爸!爸!学校来通知了,说考虑到我们贫困县的发展需要,国家有政策,特别照顾,分数线降了三分,我被录取了!”大哥的脸上写满着喜悦,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薄薄的通知书在大哥高举着的手中挥舞。

父亲脚步顿了一下,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目光落在大哥熠熠生辉的脸上,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粗糙的手,在大哥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力道沉甸甸的。然后,父亲绕过欢呼的家人和围拢过来的邻居,径直走进了堂屋,打开灯光,父亲掀开了那只放置在墙角的旧木箱盖子。

箱子里,一切都如旧。油纸包饼干也还在,压在那些“做人就要给大伙扛事”小纸片、那枚已褪色的合影相片和泛黄的笔记本上。微弱的灯光下,油纸包静静地躺在那里,它包裹着的,不仅是几块香甜的饼干,而是这个黑汉子一生中难以启齿的低头,一份沉甸甸的、带着时代烙印与泥土味“恩情”,以及父亲在尊严与爱之间,那道看不见的深深牵挂。

父亲走出堂屋,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扛在肩上,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田地里走去,黝黑的脸上显出了不常有的得意,扛着锄头的肩背也挺直了几分。

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棂,斜斜地照在冰冷的地面上,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几本厚厚的手工装订的笔记本册子,每一本的封面都是用厚实的牛皮纸糊就,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内页密密麻麻,爬满了父亲那特有的涂鸦般的“符号”,线条生硬笨拙,转折处带着吃力的顿挫。有些是简单的圈圈点点,有些是扭曲的、难以名状的图形,还有更多是极其潦草、几不成形的笔画组合,勉强能看出是在模仿方块字的结构,却又似是而非,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的模糊足迹。这些“字迹”铺满了每一页,排布得却意外地整齐,透着近乎虔诚的专注。这正是父亲独创的、只属于他自己的文字世界,上面记载着他炼钢的“火候秘笈”、架设杆线的路由走向,甚至调解纠纷时各方的“理”与“亏”。

翻到一本册子的中间部分时,手指猛地顿住。眼前的这一页,那些歪扭的“符号”排列得格外用心,甚至透着一丝罕见的、小心翼翼的“工整”。在页面下方,紧贴着页脚的地方,赫然出现了几行用纯蓝墨水写成的、真正意义上的文字!那字迹笨拙,笔画颤抖,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用力:

如果你是一条小鱼,

我愿是一条小溪,

让你快乐地游走。

没有题目,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只有这短短的三行,静静地嵌在满纸的“天书”之中。那纯蓝的墨水已经有些洇开、褪色,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直抵人心的力量。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几行字,指尖触碰到父亲握笔时指尖的粗粝和用力,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充满。

母亲缠绵病榻很长一段时间了,躺在里屋那张老旧的雕花木床上,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清醒时,浑浊的眼睛总是越过低矮的窗棂,望着外面那棵光秃秃的枣树,眼神空茫。父亲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那个清冷的下午,阳光苍白无力地斜照进屋里,母亲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枯瘦的手从厚厚的棉被里伸出来,艰难地轻轻碰了碰父亲搁在床沿的手,嘴唇翕动着,微弱的叹息中透着万般的不舍,还有那深情的牵挂老头子,我走了,你找个做伴的,别一个人,苦了自己。

父亲猛地抬起头,那张刻着岁月和愁苦的黝黑脸庞抽搐了一下,紧紧反握住母亲那只冰凉的手,握得那么用力,指节都泛了白。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眼睛死死盯着母亲凹陷的脸颊:那时多好看,饱满红润,如同秋日的苹果,十里八村的人见了谁不夸!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光影都移动了位置,父亲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铁锈般的嘶哑:“不!”。那一声“不”,用尽了力气,带着几分悲壮。母亲看着父亲,深陷的眼窝里,那极其微弱的光亮闪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化作了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的哀伤。母亲不再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澈的泪,从深陷的眼角悄然滑落,无声地洇入灰白的鬓发里。

母亲去世后,有些热心肠的老婶子们,自发地给父亲张罗起女人来。说这里或那里有个离异或寡居的女人,讲她们的性情如何温顺,相貌如何端庄,手脚如何勤快。父亲总是沉默地听着,等对方说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丢下一句“费心了”,便起身走开,那倔强的黑色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带着无声的、磐石般的抗拒。

日子就在这近乎凝固的沉默中流淌。屋外,风吹过院子里的枣树,新叶沙沙作响,恍惚间,记得父亲蹲在枣树下,黝黑粗糙的手指抚过粗糙的树皮,浑浊的眼睛望着树梢,穿透了时光,望向某个遥远的所在。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父亲嘴角微微牵动着,想说什么,却终究归于喃喃自语,时光一切归于静寂。那静寂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正无声地流过岁月的河床;溪水里,一条小小的银鱼,摆动着尾巴,自由自在地游弋着,向着远方明亮的光,快乐地游走。

父亲是在极度思念母亲的状态下,从默默无语到自言自语,然后胡言乱语,渐至进入了“魔症”。那年大年三十,父亲走了。按家乡的风俗,吃过中午饭就算过了年。父亲安静地走了,走的时候天正下着毛絮般的白雪。老一辈的人说那是祥瑞,是极大的福气。送葬那天,村路两旁站满了人,黑压压一片。白发苍苍的老者、壮年的汉子、抱着孩子的妇人,都默默跟随着棺木。人群里能听到低低的啜泣,夹杂着送行语“‘黑官’……走好啊。”“黑官”,这个由泥土与汗水淬炼出的名字,在秋风中低回,成了父亲一生最庄重的加冕。

黄土一锹锹落下,覆盖了棺木,当最后一锹土拍实,垒起一个椭圆的土丘时,众人默默地陆续散去。山风呜咽着穿过枝桠,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坟头。父亲枕着这熟悉的枯黄,静静地躺进了离母亲不远的黄土包。

树上的乌鸦扑哧一声张翅飞走了,树影在夕阳下越来越长。


(刘正辉,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作品入选《人民日报》《作家网》《现代青年》等媒体,出版诗集《追光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