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作家的审美品位
纪实作家不仅要努力展现社会真相,还要创造美的艺术世界。这就要求纪实作家具有深厚的美学素质,达到高雅的审美品位。
罗丹强调:要有发现美的眼睛
一、拥有“发现美的眼睛”
世界上不缺少美,但缺少发现美的眼睛。纪实作家作为创造美的人,首先应该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伟大的奥古斯特·罗丹说完上述名言后,还展开说:“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来美来。拙劣的艺术家永远戴别人的眼镜。”(《罗丹艺术论》,傅雷译。人民美术出版社1978年版,第62页。)这是令人茅塞顿开的至论。
当然也不能绝对化,偶尔也需要“别人的眼睛”来提醒和引导我们,但务必不能代替自己的“发现”。
并不只是看到外在的美,还要看到内在的美。
柯岩曾谈到她创作的一个重要经历,她受《人民文学》杂志之邀,去采写一位她不认识的远洋轮船长。“因为生活中经常充满风雨,我从来害怕哭兮兮、软塌塌的人物,而喜欢强者。翻阅着贝汉廷厚厚的材料,其中有关于他先进事迹的新闻报道;有各式各样的业务报告(包括汉堡港运载的专题报告);有他和一些外国港务局官员的谈话记录;有他给咱们新船员的讲课稿;有‘汉川号’在地中海抢救希腊沉船的嘉奖命令及中外文的感谢信……一个精明干练,并具有高度民族自尊心及高度文化的人物形象,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有了对贝汉廷的这个初步认识,柯岩对主人公及其相关者、参与者反复并深入地进行访谈。于是,一位具有强烈主人翁精神的现代船长形象呼之欲出。(《作家谈创作》下册,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977—978页。)与贝汉廷相关的共事者、参与者为什么写不出他的高贵品德呢?其实他们在工作和生活中也一定经常感知到贝汉廷的性格魅力,但可能零散,可能杂乱。而独具慧眼的柯岩,通过一些资料,经过一些交流,就迅即把握到了贝汉廷身上最可贵的特质。这就是功力啊,对纪实作家有特别的借鉴价值。
外在美与内在美也不总是一致的。《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可以说奇丑无比,然而其心灵却像金子一样。而《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仪表堂堂,却是衣冠禽兽。在现实世界里,这类现象可谓司空见惯。
所以,“发现美的眼睛”必须是一双慧眼,“不畏浮云遮望眼”;与此相同,“捕捉美妙声音的耳朵”也应当是“聪耳”,可以透过现象“听”到真谛。
二、保持对美好事物的高度敏感
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有灵敏的审美感知与感受。
审美感知指的是由对象的刺激所引起的一种心理感奋状态,是审美主体调动视觉、听觉等相应的感觉器官,对对象实现审美把握。审美感知的敏锐、细腻、丰富,为进一步深入审美奠定了必要的基础。“发现美的眼睛”就属于审美感知的主要器官。
审美感受则是通过心灵的感受和思考产生的美感体验,它已超越感官感知,是一种有理性和思考介入的情感状态。审美感知,用德国美学家马克斯•德索的话来说是“即刻的情感反应”,往往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审美感受,我参照德索的意见,认为是“持续的情感反应”,而且大多有兴奋期、平台期、高潮期、回味期的心理过程。比较一下我们对川金丝猴的感知与观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心里起伏,对此会有深切体会。
审美感受与审美体验接近,但略有差别。审美体验主要是内心活动,而审美感受还没有完全脱离审美对象。对于纪实作家来说,审美感受比审美体验更重要(这与诗人、演员等不同),更有助于他们对身外美好事物的发现与追索。
马克思曾指出过一种普遍现象:“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9—80页。)这里涉及两种情况:一是审美感知与感受都要有物质条件和生活基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们怎么有心情去欣赏美呢;一是即使拥有了优裕的物质生活条件,也不能过于功利,满脑子发财升官的家伙是不懂美的。
因此,必须破除过强的功利心。如果一个纪实作家,脑袋里充斥的全是对获奖、成名、版税、流量等的渴望,即使是西施站在他面前,也会失之交臂的。
审美感受难道与日常感受绝缘吗?不是的。审美感受源于日常感受,没有日常感受,审美感受就是空中楼阁;但审美感受高于日常感受,让人摆脱了世俗功利,而进入到一个自由自在的心灵世界。
那位“心远地自偏”的陶渊明,就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读一读《归园田居》《饮酒》《桃花源记》等,是不是会觉得: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还可以怡然自乐、与民同乐,是真正地超然物外也!
不是说作家完全不要功利心,他们并不生活在真空中,也是要“食人间烟火”的。对作家所提出的高于普通人的要求,乃是要处理好功利心与平常心的关系。
朱光潜提出,保持审美趣味的纯正
三、培养良好的审美趣味
长期“积累的”审美感知与感受,会形成一定的审美趣味。审美趣味一旦形成,就会有一定的稳定性。达布尼•汤森德指出:“说某人具有良好的或糟糕的趣味,这等于在描述他的审美能力。说某一件作品引起良好的或糟糕的趣味,就等于在描述该作品的魅力。”(达布尼•汤森德:《美学导论》,王柯平等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页。)所以审美趣味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境界。
在一定意义上说,审美趣味具有自我性。还拿口味说吧:中西餐的分歧,让中国许多百姓绝对无法接受三分熟的牛肉,而让一些西方人去吃动物内脏多半会气急败坏的;在国内,湘川的辣味,江浙肯定无法接受;反之亦然。口味如此,趣味类似,所以“趣味无争辩”。
但真的“无争辩”吗?首先,二者确有共同性。“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审美趣味与此相近。其次,审美趣味绝不是个人口味。如果一个文人,像土财主似地迷恋“丰乳肥臀”,连山沟里的老农也会看不上的。
审美趣味,确实有高低、雅俗之别。前些年我国曾经评选过“十大丑陋建筑”“十大丑陋雕塑”,最形象地展示了一些人审美趣味的恶俗与粗鄙。在文学领域,虽没有这么直观,但也有优劣之别。比如,对于东岳,杜甫的《望岳》千古传诵,而张宗昌的《游泰山》也很有名。若认为二者水平相当,孩童都会侧目。
在现当代美学家中,朱光潜是集中探讨过“审美趣味”的学者。他在《谈趣味》、《文学的趣味》等文中主张“纯正的审美趣味”,其实有点偏狭。而他自己的审美趣味并不如此。虽然一开始他爱好唐诗而轻宋诗,后来又爱好魏晋诗而轻唐诗。在真正体味到各时代各流派诗作的佳妙后,他对历代诗歌都兼容并蓄,就是说,他的趣味变得广博了。但要求“纯正的审美趣味”,必然就有排他性,必然会“挑食”。以口味说,不就会以山珍海味为正宗纯正吗?天天吃,也会腻的,还是要有五谷杂粮。审美趣味亦然。可以欣赏陶渊明,也可以领略温庭筠,还可以为“郑卫之音”所陶醉。
因此,审美趣味不宜讲“纯正”,只能讲“良好”。毕竟,不“纯正”并不要紧,要是恶俗和粗鄙,连村姑都会鄙夷的。对这一点,纪实作家务必要认真对待。
莫奈让可恶的“伦敦雾”,变得赏心悦目
四、获得化丑为美的能力
敏锐的感知和感受,使我们在人人常见的事物上“发现”了美;而一些具有高妙审美趣味的大作家艺术家,还可以将丑转化为美。
纯粹自然现象中的美丑,其实主要取决于人的感受。
被称为“秋思之祖”的马致远,在《天净沙•秋思》中写到:“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短短28个字,就勾画出了一幅羁旅荒郊图:孤枯残败的藤蔓缠在饱经沧桑的老树上,令人生厌的“昏鸦”还呱呱地聒噪,冷冷清清的小桥,冰凉的流水,岸边是稀稀落落的别人家舍,荒凉残破的古道,清冷的秋风,羸弱的老马,实在算不上是美的景象。但让马致远这么一组合,就营造出了秋风萧瑟、苍凉幽静的意境。
马致远曾热衷于功名,却始终未得志,漂泊二十余载,五十才入仕。又看不惯黑暗的官场,退而隐居。这首诗就是他在漂泊旅途时的作品之一。现实的愤世体验,自然而然地化成了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故乡的深沉思念。时过数百年之后,依然深深地触动着人们(并不限于游子)的心弦。
人类进入工业化时代后,对自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老牌资本主义国家英国的首都,持续近百年的“伦敦雾”,令许多有识之士深感忧虑。但画家莫奈却迷恋上了伦敦城氤氲的雾气。从1899年开始,莫奈干脆住在伦敦,以大雾中的伦敦城景观为题材,创作了《国会大厦》《查令十字桥》以及《滑铁卢桥》等一系列知名画作。它们最初问世时被一些评论家讽刺为“凭印象作画”,“印象派”也由此得名。
那么,在公众对生态危机已经有足够自觉意识的今天,画家还能像莫奈这样,似乎不加任何批判地表现出对雾霾的巨大美学兴趣吗?从环境科学观念出发,“伦敦雾”肯定是污染;而若从美学观念出发呢?法国艺术评论家奥克塔夫·米尔博1904年对莫奈的画作评论道:“有烟,有雾。形式、视角、建筑的群落,整座阴沉而躁动的城市都由雾构成。光在其中挣扎,呈现出不同的面貌。透过流光溢彩,旋流涌动的空气的遮蔽或缝隙,太阳的道道光柱射向它地面的俘虏。泰晤士河表面的反光如同一出曲折的戏剧:多变、精微,深沉,抑或富有魔力,令人不安,芬芳怡人;又或者一片混乱,像浮动的花园,不可见,不真实——所有这一切组成了‘大自然’——一个只属于这座城市的奇妙自然——专为艺术家而创造的自然,在克劳德·莫奈之前的艺术家们从未注意到,也无力表现出来的自然。”这个分析,可谓鞭辟入里。
罗丹更是独辟蹊径。他的一尊著名雕塑《老妓》,被誉为“化丑为美的杰作”。
这是罗丹根据法国诗人维龙写的一首诗《美丽的欧米哀尔》而塑成的。欧米哀尔年轻时曾红极一时,而老年时处境凄惨。在罗丹的“魔手”下,这个老妓弯着腰,驼着背,两乳干瘪,手臂如干藤,肌肤松弛无力,骷髅般的躯干和绝望的目光……,让不少观众看了,都用手把眼睛捂住,连声叫道:“哎呀,太丑了!太丑了!”
然而,《老妓》以丑的外形,真实深切地表现了女主人公那愁苦、悲哀、绝望的心情。那些扭曲的线条,也互相和谐地融化在她的身上,生动显现出了老妓的枯干与僵硬,引起人们心灵的震撼和颤栗。那吃人的社会,吞噬了一个美少女的青春,还吮吸干了她的血肉,最后无情地将她遗弃。于是,人们同情她的遭遇、怜悯她的苦命,更加痛恨那丑恶的社会,从而引起人们对美的怀恋和向往。
罗丹通过这一艺术形象,表达了他对那个吃人社会中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同情,使它成为那个时代吃人制度的一面镜子。所以《老妓》是一尊具有极高审美价值的艺术珍品。
世界人生中,总有丑恶现象不断产生。作家艺术家应予以否定和抨击,并通过自己化丑为美的作品,激发人民向着美善前行。
茅盾创作的阳刚之气,要特别重视
五、努力构建高雅的审美世界
美的艺术世界,主要有两种风格: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这是我国的传统说法,西方美学相对应的是:优美与壮美。
可以拿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与茅盾的《白杨礼赞》做个比较,这两篇纪实散文名篇,十分鲜明地体现了优美与壮美的差异。
月夜的荷塘,在朱自清笔下是如此美妙宜人:“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茅盾则用别具一格的审美眼光,展现了黄土高原上白杨树昂然挺立的英姿。以此象征中国 “北方的农民”,像“哨兵”一样守卫家乡。茅盾还不忘捎带一下“贵族化的楠木”,与之相比,白杨“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横斜逸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
由此可见,在表现形式、内容特性和审美感受等方面,优美与壮美都存在着明显的区别。其主要区别为:
优美通常表现为柔美、优雅、宁静、细腻等特点,如春风细雨、“荷塘月色”等自然景象,以及轻歌曼舞等艺术表现。壮美则表现为雄浑、刚劲、壮观、粗粝等特点,如高山大海、青松翠柏等自然景观,以及《掷铁饼者》《白杨礼赞》等艺术作品。优美的外在形式常符合形式美的法则,如柔美的线条、和谐的色彩等。壮美的外在形式则常常突破形式美的法则,如粗犷的线条、强烈的色彩对比等。优美给人以轻松愉悦、心旷神怡的感受,它是一种静态的、柔性的美。壮美则给人以壮观宏阔、昂扬激越的感受,它是一种动态的、刚性的美。
二者各有优长,可以互补。事实上,在许多鸿篇巨制中,优美与壮美经常交替出现。比如在《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等作品中,既有和风细雨,也有暴风骤雨。
从程朱理学成为中国人的“紧箍咒”之后,中国人越来越趋于“阴柔”。后来的审美世界,也越来越“风花雪月”。其中体现出的柔弱、纤细人格,与当年的汉唐气象相比,完全黯然失色!
绝不是只有田园牧歌、渔舟晚唱才是美的,大漠长河、高原峭壁也是美的,显然这是另一种美。对这种壮美(阳刚之美)的欣赏和创造,需要更强有力的心胸、更博大的气魄。纪实作家应该在这方面有所开拓,努力培养全民族刚健有为的精神。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