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成都的“努力餐楼”
车耀先:用生命和家风点燃信仰之火
○ 何其敏
作为成都大邑人的我,屡次前往大邑县悦来镇参观革命先烈车耀先故居,都会感受到他的家书和教育子女克勤克俭的良好家风,还多次奔赴成都市人民南路旁的“努力餐”地(即昔日的成都三桥南街的“努力餐楼”。1985年,“努力餐”被成都市人民政府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去回首当年车耀先创办这个餐馆的那段历史背景和艰辛岁月。而每一次参观,我总是被他坚持党的共产主义信仰、为党的革命事业英勇献身的精神所深深感动。
车耀先(1894—1946),四川大邑县人。
上世纪30年代,成都三桥南街的“努力餐楼”招牌在街市上并不显眼,食客们踏入店门,扑面而来的是滚油爆锅的焦香,跑堂伙计吆喝声此起彼伏,算盘珠子在柜台后清脆地滚动……一派寻常饭铺的热闹景象。谁又能想到,这喧腾的烟火气下,竟奔涌着另一股截然不同的热流——一个秘密联络点的地下脉动。而灶台后那位身材清瘦、目光沉静的老板车耀先,正以一副精明的商人模样,悄然拨动着革命齿轮的运转。
车耀先1894年暮秋出生于四川大邑灌口场(今悦来镇)一小商贩家庭。早年曾投身川军,由司务长、连长升为团长,目睹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于1928年东渡日本。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他认识到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于是他积极参与革命活动,于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将整个生命投入了民族解放的洪流。1930年,组织委派他前往成都建立地下交通站。他选择了最意想不到、也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开一家餐馆。他拿出积蓄,在闹市盘下店面,挂起“努力餐楼”的招牌,亲笔书写“要解决吃饭问题,努力,努力!”的标语悬于门楣。这寻常饭铺的宣言,在知情人眼中,却是一个地下党员无声的宣战书:为百姓争取生存之权,为民族争得解放之日。
1934年,他以经营餐馆为掩护,在成都主办“注音符号传习班”,引导许多有志青年走上革命道路。1937年1月,他创办《大声周刊》,进行抗日宣传,成为成都抗日救亡领导人。那时,作为中共川西特委军委委员的车耀先,与中共川康特委书记罗世文保持单线联系,负责在四川地方势力中开展统战工作,被称为中共四川抗日统一战线的“线长”。
至于努力餐楼,每日都门庭若市,从拉车的苦力到穿长衫的教员,形形色色的食客在此出入。车耀先深谙大隐于市的道理,将情报工作完美嵌入这烟火日常。跑堂的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革命饭”(廉价实惠的招牌大锅菜)穿梭于桌间,眼角余光却敏锐捕捉着每一个进店者的细微特征。楼上雅间,看似寻常的食客聚会,实则可能是省委领导在车耀先的精心掩护下召开紧急会议。那扇普通木门一关,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危险。他亲手设计、改造的特制双层锅底,甚至餐馆每日进货的菜筐和账本,都成为密写情报信息与物资传递的隐秘通道。
一页页账目,一行行数字,在车耀先手中幻化为向组织传递敌人兵力部署、特务动向的无形电波。努力餐楼如同一个外表朴实无华却内藏精巧机关的匣子,在敌人眼皮底下,悄然传递着照亮前路的信息星火。车耀先深知,地下工作如同刀锋行走,稍有不慎,不仅个人牺牲,更会累及组织和同志。他对自己、对家人,要求近乎严苛。他对子女的教育,核心便是“谦”与“俭”。他常说:“谦字待人,俭字持家。”这朴素的六个字,是护身的盾牌,也是处世的根基。
在努力餐楼,车耀先的孩子从小便承担力所能及的劳动。清晨,他们跟着伙计去市场采买,学习辨识斤两,讨价还价,懂得每一文钱的艰辛。餐馆打烊后,孩子们挽起袖子洗碗、扫地。车耀先尤其珍视粮食,绝不允许丝毫浪费。孩子们亲眼看见父亲将洗碗水仔细收集,用来浇灌屋后那片小小的菜畦。他指着那些绿油油的菜苗对孩子们说:“盘中餐,皆辛苦。物力维艰,当思来之不易。”一次,年幼的女儿不小心将几粒米饭掉在桌上,车耀先没有呵斥,只是默默俯身,将米粒一粒一粒拾起,放入自己口中。这无声的一课,胜过千言万语,勤俭的烙印深深刻在了孩子们心上。
谦逊待人,更是车耀先刻意为孩子们营造的环境。无论食客身份高低,是衣冠楚楚的客人,还是衣衫褴褛的黄包车夫,只要踏进努力餐楼的门,他都要求家人以礼相待。他常对孩子们说:“看人要看心,莫只看衣襟。”车夫老陈常在餐馆门口等活,车耀先常给他倒碗热水,有时还送些简单的饭菜。孩子们起初不解,车耀先便道:“凭力气吃饭,干干净净,有何不可敬?人皆平等。”他还资助家境贫寒的学生在餐馆楼上阁楼免费住宿、温书,孩子们便帮着送水送饭。这些日常浸润,让“谦”字不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化作了孩子们眼中看世界的温润目光,和心中待人接物的自然尺度。在车耀先家,俭朴与谦和,是守护秘密工作的朴素铠甲,更是他留给后代最珍贵的生命底色——这底色在日后凛冽的风暴中,成了支撑他们精神的基石。
车耀先手迹,写给长女的信
车耀先既经营餐馆,又从事忙碌的地下革命活动,虽在一定程度上与儿女们的交流时间甚少,但他的一言一行深刻地影响着儿女们。1939年,他的长女车崇英在成都协进高中毕业后,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且在新都新繁做抗日救亡工作。他在1939年7月15日写给长女车崇英的信中说道:
“抗战又踏上较严重的阶段,就是投降派以反共口号来掩饰他们的由破坏团结而中途投降的阴谋。因之,专门有人制造摩擦、扩大摩擦。我们在此时期,宜表面沉寂,充实自己;切勿再惹人注意。我呢,就正在这样做呵!你的诗,是进步了;但有些字句欠熟练。我改了些。然大体是不错的,今天《新民报》已登出。不过有些错字和看不清楚罢了。现在你在新繁,当然救亡工作较少了。应当趁此机会致力于自然科学。为将来升学、应世,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我以为英、数、理、化是应当弄明白的。我的缺点就在于此。不要单注意社会科学。成都警报频来,但我愈跑愈健!勿虑!勿虑!愿你努力进步!”
这封信,车耀先以父亲身份指导女儿在复杂政治环境中隐蔽斗争,同时强调学业均衡发展,向子女们传递忧国忧民意识。1940年,他还在狱中结合自身经历,写下了“出身贫苦,不可骄傲;创业艰难,不可奢华;努力不懈,不可安逸。能以‘谦’‘俭’‘劳’三字为立身之本,而补余之不足;以‘骄’‘奢’‘逸’三字为终身之戒……”的家训,这是他未完成自传《先说几句》中的部分内容,集中体现了革命者的家风教育观和对儿女健康成长的关爱与期盼。
1940年3月,国民党顽固派掀起反共高潮,他们制造的“抢米事件”,使成都上空弥漫着白色恐怖的气息。国民党特务机关在成都编织起一张无形而严密的黑网。努力餐楼这个地下党的重要枢纽,其风险陡增。车耀先凭借多年地下工作的敏锐嗅觉,早已察觉风暴将至的气息。他一面镇定地继续着餐馆的日常经营,一面悄然加快清理、转移重要文件和联络渠道的步伐。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船长,在暴风雨来临前,不动声色地指挥着船只进行最后的加固与调整。
不幸的是,叛徒的出卖比风暴来得更快、更致命。1940年3月18日,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努力餐楼依旧食客盈门。突然,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喧嚣,几辆黑色轿车骤停于餐馆门口,一群荷枪实弹的军统特务凶神恶煞般闯了进来。食客们惊恐地僵在原地。特务头目径直走向柜台后的车耀先,脸上挂着狰狞的冷笑:“车老板,跟我们走一趟吧!”面对黑洞洞的枪口,车耀先神色异常平静,他从容地整理了一下长衫,目光扫过熟悉的厅堂,扫过惊恐的伙计和食客,最后,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内堂的方向——那里有他挚爱的家人。
车耀先沉稳地对身边一位相熟的伙计低声嘱咐道:“照顾好店里。”然后,便挺直脊梁,在特务的推搡下,大步走出了他苦心经营十年、浸透着满腔心血与使命的努力餐楼。门外春寒料峭,他单薄的长衫背影,消失在特务簇拥的黑色囚车中。
车耀先被捕后,先被关押在重庆军统望龙门看守所,旋即转押至人间魔窟——贵州息烽集中营。长达6年的炼狱生涯就此开始。息烽集中营,以残酷的刑罚和精神折磨闻名。特务们深知车耀先的价值,妄图从他口中撬开四川地下党的核心秘密,皮鞭、老虎凳、电刑……种种惨无人道的酷刑轮番加身。每一次提审,都是一场血肉与意志的殊死较量。特务们咆哮着、威胁着、引诱着,许以高官厚禄,承诺只要开口便可重获自由,与家人团聚。然而,任凭肉体被摧残得遍体鳞伤,车耀先的意志却如淬火的精钢,毫不动摇。
后来,车耀先又被国民党军统转送到重庆渣滓洞监狱。面对特务们严刑拷问,车耀先坚强地咬紧牙关,承受着非人的痛苦,用沉默筑起一道无法攻破的堤坝,将党的机密、同志的安全,牢牢守护在心底最深处。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仍不忘鼓励难友,传播信念的星火。他利用放风的机会,用只有难友才懂的眼神和手势传递信息,将不屈的信念注入绝望的心灵。他曾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用捡到的半截铅笔头,在破纸片上写下对革命前途的思考和鼓励战友的话语。这些字句虽大多无法留存,却如同暗夜里的萤火,照亮了同狱者心中的希望。
车耀先塑像
他的脊梁,在酷刑下未曾弯曲分毫,反而在黑暗的映衬下,显出一种顶天立地的巍峨……1946年8月18日,重庆歌乐山松林坡,一个阴霾密布的日子。在军统特务的秘密押解下,车耀先与罗世文等同志被带至此地。面对刽子手的枪口,车耀先与战友们昂首挺胸,视死如归。在生命最后时刻,拼尽全身力气,发出震撼山岳的呐喊:“中国共产党万岁!”这用生命燃烧的最后呐喊,如同划破黑夜的惊雷,响彻在歌乐山的寂静之中。紧接着,罪恶的枪声响起……车耀先英勇就义,时年52岁。
车耀先牺牲的噩耗,如同最凛冽的寒风,席卷了努力餐楼,十年庇护的港湾瞬间崩塌。车耀先的妻子体弱多病,在巨大的悲痛与特务持续的骚扰恐吓下,心力交瘁,不久便含恨离世。曾经人声鼎沸的餐楼,招牌蒙尘,灶台冰冷,桌椅散乱,只余一片废墟,默默诉说着一个破碎家庭的悲怆与一个时代强加的暴行。然而,车耀先用生命和家风播下的种子,并未在寒风中凋零。
他留下的子女们,在失去父母的至暗时刻,牢记着父亲“谦字待人,俭字持家”的庭训。这六个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他们如何做人,如何在困境中自立自强。他们擦干眼泪,相互扶持,在亲友和地下党组织的秘密关怀下,顽强地生存、成长。他们继承了父亲的精神遗产,将勤俭与坚韧刻入骨髓,将对信仰的忠诚融入血脉……
如今的“努力餐”馆
车耀先的名字,最终被镌刻在新中国的英烈谱上,熠熠生辉。然而,当我们拂去历史厚重的尘埃,凝视这位革命者的一生,最动人心魄的,或许并非仅仅是那惊心动魄的地下暗战与慷慨赴死的壮烈结局,而恰恰是那在努力餐楼的烟火气中,在“谦俭”家风的日常浸润里,所展现的一个共产党人对信仰无比坚实的守护与对后代深沉绵长的精神托付。
解放后,党和政府为车耀先、罗世文举行隆重葬礼,周恩来总理评价两人“为革命事业殉难,死得其所”,并亲自为二人题写了墓碑碑文。重庆市不仅建成歌乐山烈士陵园和革命纪念馆,还在歌乐山麓塑造了车耀先、罗世文等革命烈士的塑像。同时,成都市人民南路旁的“努力餐”得到完好的存续,食客们在这儿就餐可看到镜框内展示的车耀先的生平简介。如今,大邑县在悦来镇建起了革命烈士车耀先纪念馆,馆内中心位置不仅安放着车耀先塑像,还珍藏着车耀先的家书、手迹和与他有关的历史遗物嘞。
2025年7月稿
(何其敏,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光明日报》《解放军报》《工人日报》《中国妇女报》《新华每日电讯》《南方周末》《四川日报》《滇池》等国家、省市级的报刊,发表游记、散文、纪实报告文学等作品上千篇,计2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