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云 · 以及根
○ 刘正辉
1
华灯初上的安源透显出人间烟火味,学院路的房子里灯光柔柔的、白白的映照着四壁,我和妻子舒适地斜躺在沙发椅,静静地享受着时光的馈赠。桌台上,谦儿从南昌带回来的黑金低音炮里正传出亲切而充满着乡愁的旋律: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它不停地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归来吧 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
未料,手机铃声响起,却是儒学新锐领袖、北京社科院刘伟见教授的来电。一阵寒喧过后,刘伟见教授说:“这两天我正在做公益,讲易经,和我一同前来的中国作协白庚胜副主席下榻萍乡梅园酒店,你替我去陪一陪。白主席学问深厚,对你也可多有补益。”对于白庚胜副主席早就慕名已久,难得有这么个好机会,自然二话没说,就满心喜悦地一口应允下来。
初会白庚胜副主席,在酒店大厅,偌大的会客处,旁边有个水池,里面嬉戏着十几条锦鲤,水池上方框嵌着的一幅团山云海翻腾的风景画。只见他上身蓝布短袖衬衫,一条老式的皮带很随意地把衬衫系进灰色西裤里,脚穿极其普通的运动鞋,睿智的眼神中,质朴而淡然,若邻家长辈,又似前院大哥,挺随和地出现在面前。身旁的老伴孙淑玲女士,穿淡紫色碎花上衣,手腕上戴着一串银色链子,优雅而恬静,颇有些世族女子的风范。
聊起萍乡印象,白副主席问,这么有诗意的城市名称是缘何而来的?答曰:因萍乡境内古代多水泽、盛产萍草,北魏《水经注》“县在萍乡,萍草所生,因以名县”,近代又是生产优质煤的产地,更是秋收起义重要组成部分,既是一部黑色发展史,又是一部红色抗争史。当说到毛主席曾三赴安源考察时,突然说想去吉水八都看看,见我满脸不解的神情,他说毛主席的20代祖先毛太华是从江西吉水去的云南澜沧卫,后因军功,才内迁去的湖南韶山。而澜沧卫就是今天丽江市的永胜县,也是我的家乡,追根溯源,正好去拜谒拜谒。
车子行驶在前往吉水的路上,或许是为缓解旅途的困乏,白副主席不时地说些典故和经历。他说话语速平缓,声音沉稳,犹如山中清泉一般,汩汩流淌着深广的学识,每每讲到动情处,便用手势比划着。
2
丽江坝子的风,裹着玉龙雪山的寒意,刀子似的刮过团山村低矮的土墙茅檐。白副主席回忆道,我家那间屋子,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掺着草梗的黄土坯子,在风里簌簌地掉着渣。灶屋的泥地上,常年湿漉漉的,柴草的灰烬和泥浆混在一处,踩上去粘腻冰凉。铁锅里翻滚的,是稀薄的玉米糊糊,母亲总在里头添些苦涩的野菜,搅动着,那寡淡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她过早爬上皱纹的脸。碗底那点可怜的油花,是母亲从辣椒罐里小心舀出的红油,这点滚烫的辛辣,是我们贫瘠肠胃里唯一的抚慰,也是驱散骨髓深处那阴冷湿气的小小奢望。
父亲,便是这黯淡底色里唯一突兀的亮色。他面庞黧黑,皱纹深深刻进额头,那是土地和风霜的印记;一双粗糙的大手,指节粗大变形,布满厚茧和细小的裂口,那是长年累月与锄头、镰刀、麻绳为伍的痕迹;他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完整地写出来,但头脑很灵活,会打算盘记账的人。
那时村里识文断字的人极少,每逢年关将近,寨子里唯一那位能写几笔的老先生便成了最忙碌的人。腊月里凛冽的风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冷,父亲却在这时候总显得焦躁又热切。他早早地就揣上家里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零钱,有时是几个捂得温热的鸡蛋,有时是一些珍贵的山货,踩着冻得梆硬的土路,穿过冷清的村子,去敲老先生家那古色古香的大门。
“先生。”父亲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恳切,粗糙的手在破旧的棉袄上局促地蹭着,仿佛怕自己身上的泥土气玷污了门内的“文气”。“麻烦您……给写几副对子?”他眼神里的渴望,亮得惊人,几乎能穿透那昏黄的油灯光和简陋的堂屋。
老先生推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从厚厚的书本上抬起,扫过父亲冻得发紫的耳廓和皲裂的手背,轻轻叹了口气,却也没多说什么。他慢条斯理地研墨,展开裁好的红纸。父亲就那样垂手立在桌旁,微微佝偻着背,屏息凝神地看着,像在观摩一场极其神圣的仪式。墨块在砚台里一圈圈研磨开,浓郁的墨香渐渐扩散在寒冷的空气中。父亲总会在这时,深深地、贪婪地吸上一口气,想要把这象征着“文气”的芬芳,连同那纸上即将诞生的、他所不懂的黑色符号,一起吸进肺腑深处,刻进骨子里,融入血液里,神情虔诚的很。
我站在门边的角落里,看着父亲接过写好的对联时,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如同捧着易碎的宝贝,又像捧着来年一家老小沉甸甸的指望。红纸在他粗粝黝黑的大手里,显得格外鲜亮刺目。
腊月三十的清晨,是一年里父亲最郑重其事的时刻。天刚蒙蒙亮,他就催促我们起来,用煮好的浆糊,指挥着全家贴春联。门框、窗棂,甚至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堂屋门上,都要贴满。红纸裁成的对联、斗方、横批,带着新鲜的墨汁气息,在冬日清冷的晨光里显得格外耀眼,硬生生将我家那寒酸破旧的屋子,点缀出一种近乎喧嚣的、不顾一切的喜庆来。邻居路过,常有人带着善意的揶揄笑道:“你家这红纸糊得,比新媳妇的嫁衣还热闹嘞!”父亲听了,也不恼,只是咧开嘴,露出被劣质旱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嘿嘿地笑,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丝满足和骄傲,那些红纸黑字,好像真能镇住一年的邪祟,带来看不见摸不着的福气。那一刻,他脸上焕发着异样的光彩,贫穷和劳苦的阴霾都被这大片的红色暂时驱散了。
年节一过,热闹褪去,日子重又回到那沉重而单调的磨盘里。晚饭后,唯一的光源是灶膛里尚未熄灭的余烬,在夜色里明明灭灭。父亲常在这微弱的光影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旧布包。那布包不知用了多少年,边缘磨损得起了毛。他一层层揭开,里面是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报纸,或是几本早已翻烂、边角卷起的旧历书。他凑近那点微弱的红光,粗糙的手指笨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印刷字,喉头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他认得极其有限,大多时候只是徒劳地辨认着那些横竖撇捺组成的陌生方块。有时,他也会把我叫到身边,指着某个字问:“娃,这个……念啥?”他的声音低稳而带着些许的羞赧。火光的跳跃中,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那些被生活刻下的深深沟壑,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凝重。那一刻,灶膛里木柴燃烧的噼啪轻响,父亲低稳的询问,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从未散尽的旧墨气息,便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深沉、最温暖的底色。
“要读书,男娃女娃都要读。”这是父亲对我们说得最多的话,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砸锅卖铁,也要读!”他不懂什么大道理,说不出“知识改变命运”这样文绉绉的话。他只知道,那些写在纸上、印在书里的东西,那些他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黑色的“道道”,是好的,是金贵的,是能让人不像他这样,一辈子困在这贫瘠的山坳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熬干骨血的唯一指望。他把自己对“文”的全部敬畏和向往,都化作了这最朴素的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父亲的“好文”,像一粒种子,被贫瘠的土壤包裹着,却顽强地扎进了我的骨血深处。它并非诗书礼乐的优雅熏陶,而是带着泥土的清新、浆糊的粘稠、劣质红纸的粗糙触感,以及那永远弥漫在记忆深处的、清苦而坚韧的墨香。这香气,是父亲在无望的生活里,固执地为自己、也为儿女点起的一盏心灯,是他用布满老茧的双手,在命运的悬崖峭壁上,为我们凿出的一道通向未知世界的缝隙。尽管无声无息,却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浸透了我的童年,也注定将浸润我的一生。这来自泥土深处的墨香,成了我灵魂深处永不磨灭的印记,提醒我无论走多远,根总在那块渴望被文字照亮的红土地上。
白庚胜深情地说,许多年后,当我坐在明亮的图书馆里,指尖划过书页上那些铅印的、整齐划一的文字;当我在京都的讲台上,讲述着文字承载的思想与文明;甚至当我深夜伏案,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时——恍惚间,鼻端总会幽幽地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那不是新书的油墨香,也不是图书馆里纸页味。那是一种混合着劣质红纸的粗糙、自制浆糊的微酸、灶膛烟火气的暖意,以及一种清苦的、原始的墨的芬芳。它来自团山村那间低矮的土屋,来自父亲在灶火映照下佝偻的剪影。
这气息早已渗入骨髓,成为我血脉里奔流不息的一部分。它是贫瘠土地上开出的最倔强的花,是文盲父亲用双手和心灯点燃的永恒星火。无论行至何方,这骨血里的墨香,都在无声地提醒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的灵魂曾被怎样一种笨拙而磅礴的力量托举过,才得以望见这广袤世界的微光。这墨香,是来处,亦是归途,它比任何勋章都更沉重,也比任何桂冠都更荣耀。它是我生命里永不褪色的印记,是父亲用沉默和红纸写就的、最深沉的家训。
我默默地开着车,听白副主席讲起纳西族东巴文字,手势轻灵如云丝飘拂;说到民族古歌谣的采集,指掌又似在拨动无形琴弦;提及世界文化和华夏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则又如云气之中幻化的彩锦。而言语间挥洒出的云图,竟比窗外真实变幻的云雾更显丰饶与真切。在他那双手的引导下,我仿佛看见无数知识之云在山谷间流转聚散,最终都融入了团山那浩瀚的云海之中,只觉得他的脊梁,正稳稳地撑起一团云般的善意,低垂于山径之上,却比远天高悬的云朵更接近人心。
3
越野车在怒江峡谷的盘山路上颠簸,像只被命运之手抛掷的甲虫。白庚胜紧攥着车顶的扶手,指节泛白,每一次转弯都让车身发出金属疲惫的呻吟。窗外,层层叠叠的山峦如同大地凝固的巨浪,裸露的岩层是它古老的脊骨,深邃的谷底不见尽头,只有一条浑浊的怒江在极远处闪着幽暗的光,如大地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此行,正是为了山那边,一块据说刻有蒙元秘史的古老石碑,深埋在时间褶皱中,吸引着他去解读。
突然,车身猛地一沉,随即是轮胎摩擦碎石发出的尖锐嘶鸣,短促得令人心悸。紧接着,整辆车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掌攫住,朝着悬崖的方向猛力一推。视野里的天空和绝壁瞬间颠倒、旋转,如同一个被打碎的万花筒。白庚胜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在失重的深渊里狂乱地冲撞,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意识被巨大的离心力撕扯着,迅速模糊、沉坠。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已是一世。一阵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剧痛将他从混沌中刺醒。他艰难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血色弥漫,鼻腔里充满了浓烈的汽油味、血腥味和尘土呛人的气息。他发现自己被牢牢卡在扭曲变形的驾驶座里,安全带深陷皮肉。车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悬停着,车头深深嵌入一块从悬崖峭壁间突兀伸出的巨大磐石之中,岩石表面布满深刻的撞击裂痕。车尾则被一株虬结粗壮的千年老树的躯干死死抵住,那老树根须如巨爪般深深抠进岩缝,树皮在巨大的冲击下剥落,露出惨白的木质。车体像被揉皱的纸,在巨石与古树之间发出嘶鸣。他艰难地转动剧痛的头颈,看向副驾位置,同行的助手小杨满脸是血,双眼紧闭,生死不知。一阵彻骨的寒意比身上的剧痛更猛烈地攫住了他——在这片死寂的、摇摇欲坠的悬崖之上,恰同被遗忘在时光缝隙里的祭品。
就在这濒死的窒息中,一股奇异的、清冽而略带辛辣的香气,幽幽地钻入他的鼻腔。那不是山野间草木的气息,而是一种极其遥远的、带着某种宿命意味的熟悉感。这缕香气像一根细线,猝不及防地牵引着他的意识,坠入更深的黑暗,也坠入另一个早已凝固在历史尘埃里的、同样属于陡崖与死亡的瞬间……
“白老师!白老师!醒醒!坚持住啊!”年轻助手小杨带着哭腔的嘶哑呼唤,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艰难地穿透白庚胜的意识。他猛地抽了一口气,似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剧烈的咳嗽牵动着全身的筋骨,尤其是腰部,传来一阵阵被碾碎般的锐痛。救援人员切割车体的刺耳噪音、担架的晃动、救护车顶灯旋转的蓝色光芒,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他躺在担架上,每一次颠簸都让腰间的剧痛深入骨髓,但比这剧痛更清晰的,是鼻腔里那挥之不去的、清冽而辛辣的八角香气。那气息如此真实,缠绕着他,仿佛那个消失在瑶山暴雨中的年轻灵魂,正透过这无形的丝缕,向他传递着跨越时空的悲凉问候。
白庚胜躺在病床上,腰部的疼痛是身体里一块不肯融化的坚冰。他闭上眼,意识却异常清晰。眼前不再是单调的天花板,而是两块石碑的幻影在交替浮现,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口。一块是那深藏于怒江群山褶皱中的蒙元古碑,它沉默着,上面刻满无人解读的符号,在岁月的风霜里日渐模糊,如同一个被遗忘王朝的残梦,冰冷而坚硬。另一块,则是在南国瑶山深处,那方朴素的青石墓碑。碑身浸润着南方的烟雨,上面镌刻着费孝通亲笔写下的字句“吾妻王同惠女士之墓”,以及那行锥心泣血的铭文:“夙兴夜寐,勤勉好学。生如闪电之耀亮,逝如彗星之迅忽。”这短短数行字,是一个丈夫泣血的哀思,更是一个时代对陨落之星的永恒铭记。
两块碑,一北一南,一古一今,一隐一显。一块记录着已逝王朝的模糊功业,另一块则铭刻着个体生命为探索未知所付出的终极代价。它们都沉重,都沉默,都在时间的荒野里矗立着。白庚胜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这寒冷并非来自医院的空调,而是源于对宿命的洞见。田野考察,这看似充满诗意的跋涉,背后竟是如此苍凉和危险。每一次出发,都可能是向死神的领地投去试探的脚步。莽莽山林,深谷险壑,暗藏陷阱的道路,甚至是一次意外的失足或车辆失控……都可能成为瞬间吞噬生命的巨嘴獠牙。王同惠的陨落,绝非孤立的悲剧,那是一种惨痛的警醒。白庚胜摩挲着自己病床旁那份被血迹和泥土沾染的笔记本,上面歪歪扭扭记录着遇险前对那块元碑方位的推测。这小小的本子,此刻重逾千斤。
数月后,腰部依旧缠着支撑护具的白庚胜,固执地再次踏上了前往怒江峡谷的路途。目的地,正是那块险些让他付出生命代价的元碑所在地。山路依旧险峻,经历过车祸的他,这次拒绝了坐车,而是选择步行,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沿着山路攀登。每一步,腰间的旧伤都发出沉闷的抗议,如同那辆坠崖的车在他骨头里留下的回响。再次站在了那块巨大的磐石旁,向下望去,当初被卡住的悬崖位置令人目眩神迷。那株救命的古树依旧顽强地挺立在岩缝中,被撞击处的伤痕变成了深褐色的树痂,在风中守望。
在当地文化部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拨开茂密的灌木丛,终于,那块元碑显露出来。它并不高大,半截埋在泥土里,碑体布满青苔和风化的痕迹。上面镌刻的蒙文、汉文和梵文,如同岁月本身模糊的指纹。白庚胜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拂去碑面上湿润的泥土和苔藓,指尖下的冰凉与粗粝感直抵心底。助手递过拓印的工具,他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腰椎深处那根紧绷的弦,疼痛尖锐。他咬着牙,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专注地将湿润的宣纸覆盖在碑文之上,再用拓包蘸墨,一点点地、无比庄重地拍打。墨色渐渐在宣纸上晕染开来,那些古老的文字如同沉睡的魂灵,在纸面上缓缓苏醒。
就在拓片即将完成,他准备抬起酸痛的腰身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猛地一黑,耳边是山风掠过林梢的呼啸,而在那呼啸声中,他分明又嗅到了那股清冽的八角香气,幽幽渺渺,挥之不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要扶住什么。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他似乎看到阳光透过摇曳的八角树叶,洒下细碎的光斑,映照着一个年轻女子在泥泞山路上执着前行的背影,那背影在光晕中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
当他重新稳住身形,眩晕感如潮水般退去,八角香气也消散在峡谷的风中。助手担忧地扶住他。白庚胜站稳,目光再次投向手中那张墨迹未干的拓片,古老的文字在阳光下沉默着。他抬起头,望向南方的天际,层峦叠嶂之后是遥远的瑶山。他慢慢抬起手,将那张承载着历史密码的拓片轻轻按在胸前,那里,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也安放着对一位素未谋面却感同身受的逝者的永恒敬意。
群山无言,唯有风过林梢,发出呢喃的问候。它们见证着石碑的沉默,也见证着那些走向石碑、解读石碑,甚至为石碑献祭的人们。那些用脚步丈量大地、用生命叩问历史的人,他们的身影或许终将消逝于时间的荒烟蔓草,如同王同惠消失在瑶山的雨幕,如同白庚胜腰间的伤痕终会隐入岁月的褶皱。但总有什么东西会留下来,比磐石更沉,比古树更韧。那是一种无形却坚不可摧的碑,它不立在山巅,不刻在石上,而是铭铸在后来者仰望星空的目光里,沉淀在每一次向历史深渊投去的、明知艰险却依然执着的步履之中。
这无形的碑,是逝者未竟的追问,是生者背负的使命,是人类在浩渺时空里试图留下自身印记的、悲壮而永恒的悸动。它无声矗立,超越个体的陨落与伤痛,成为时间洪流中一块指向星辰的路标。
4
近三个小时的奔波,车子缓缓停下,眼前是一座门头,门楣上方八个金漆大字赫然在目:“毛泽东祖籍游览苑”,落款处题写着毛岸青、邵华的名字。车刚停稳,白副主席已打开车门走了下来,站在毛主席雕像前,目光凝聚在后方左侧的坟茔处。“就是这里了。”话音落下,他整肃衣冠,面向坟茔,郑重地弯下腰去——一鞠躬,那身影压下去,几乎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二鞠躬,他俯得更深,头颅谦卑地垂落,如同成熟的麦穗;三鞠躬,背脊弯成一张沉默的弓,要将全部沉甸甸的敬意,悉数灌注进这古老泥土的深处。每一次弯腰,都像在无声地叩问着历史幽深的地层。身旁的孙女士亦步亦趋,行礼如仪,无声的肃穆如沉沉的雾霭,笼罩了这方寸之地。
“……白主席?”谨慎的低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眼前晃动的旧影。白副主席微微一震,仿佛从一场深邃的梦中惊醒。指尖触到的那片斑驳的栏杆门,冰冷而粗粝,将他的意识猛地拉回当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湘江边湿冷的雾气,沉甸甸地压入肺腑。目光再次落回那扇沉默的栏杆门,此刻它已不仅仅是金石之物,而更像一道贯通幽明、连接血脉的桥梁。他沉缓而清晰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字字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毛主席的伟大,其来自这方水土,是根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肃立的人们,“……从这里,从这祖辈安眠的土地汲取的力量,最终托起了巨大的能量。”话音落下,他再次伸出手,近乎虔诚地,抚过那扇门上一块最为醒目的剥蚀处。那动作,像在触摸一段活着的、仍在呼吸的历史,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跨越时空的交接仪式。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余下他指腹与斑驳栏杆摩擦发出的微微声响,在寂静里无限放大。
风从远处低矮的山岗掠过,拂过坟茔周围的高大古樟,发出低沉的涛声,如同大地深沉的叹息……,在这片被视为“根”的土地上盘旋回荡。
据说,毛岸青为这处祖籍地题名时,握着笔的手,在宣纸上空悬停了许久。那饱蘸浓墨的笔尖微微颤抖,墨汁几乎要滴落下来。最终,“毛泽东祖籍游览苑”八个字落在纸上,笔力凝重,每一笔都蘸尽了全身的气力。落款处“毛岸青、邵华”的名字紧随其后。题罢,毛岸青久久凝视,目光仿佛穿透了纸背,投向一个遥远方向。那一刻,这位老人心中翻涌的,究竟是作为儿子面对父亲浩瀚历史遗产的千钧之重,还是作为血脉后裔回溯生命源头时那份沉静的归属?没人确切知晓。只有那墨迹未干的题字,无声地凝固在时间的长河里,成为后来者解读历史的一个重要入口。
白副主席缓缓转过身,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得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经过岁月淬炼的青铜钟声,沉稳地穿透了风声:
“看见了吗?”他问道,目光如炬,“看见这门上的锈迹吗?时间会使金石腐蚀。”他顿了顿,视线再次掠过那清澈的、灵动的、带着探寻的眼睛。“但有些东西,时间拿它毫无办法。就像这土里埋着的血脉,就像毛氏先祖从这里带出去,最终改变了整个国家命运的那股子气——那股子来自土地深处的硬气、韧劲,还有……对脚下这片山河永不熄灭的热忱。”
他微微扬起脸,望向远处莽莽苍苍的山峦轮廓,声音里沉淀着一种近乎预言的力量:“这气,这精神,只要这土地还在,只要这山河不改颜色,它就永远不会断。它会一直在,在风里,在雨里,在我们每一个后来人的骨血里流转、奔涌。”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年轻的心灵上漾开一圈圈思索的涟漪。
风似乎应和着他的话,骤然强劲起来,猛烈地摇撼着坟茔四周高大的古樟,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如同无数的声音在应和着。白副主席最后深深地看着那尊雕像,似乎要将它的模样连同它所承载的一切,都装入灵魂的深处。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那座门头,那八个金色的大字,那扇斑驳的栏杆门,连同门后静卧的坟茔,在扬起的细微尘烟中,渐渐后退,缩小,最终融入赣南这片广袤而沉默的、滋养了无数生命的土地深处。车子在蜿蜒的乡间道路上行驶,车窗外,是江南葱郁的稻田、静默的池塘和起伏的丘陵。岁月如洪川奔流,终将淘尽一切浮华与虚饰。然而,总有些东西,如同深埋土壤中沉默的根脉,无论时光的潮水如何汹涌冲刷,它们始终沉默地存在着——那是属于土地本身的、近乎永恒的烙印。
“你看这云。”他轻声说道,“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却始终守着山,望着地,不改它的根本——它是天与地之间最忠实的信使。”他言语中的云,既是眼前这无垠的苍茫,亦似乎是他自身生命姿态的写照:云一般广博,吸纳万物精华;云一般朴厚,寄身在这片土地。他的声音融进风里,随云气一同升腾,最终汇入那无垠的流动中去。
那一刻我骤然彻悟:所谓厚德载物,所谓学问深广,未必总以奇峰绝壁的姿态耸立。白庚胜其人,恰如团山的云,在沉静中蕴含变化,在流动中抱守本真——以生动轻盈的形态,虚怀若谷的胸怀,坚守着对脚底下这片土地最深沉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