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彻苦难路

——读白庚胜《姐弟情长》有感

○  宋向辉

端午的雄黄酒香还未散尽，菖蒲叶的清气仍在鼻尖萦绕，白庚胜先生却在《姐弟情长》中写下了天人永隔的哀伤。二姐白月清的离世，像浓云吞了清月，将八十三年的生命微光永远锁进了记忆的夜空。在那些被苦难反复碾压的岁月里，这位纳西族女子用一米六的身躯，为幺弟撑起了比星空更辽阔的庇护。文章里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只有灶灰里煨着的土豆、松明下缝补的衣裳、四元的书钱、山路间跋涉的脚印，这些带着泥土气息的日常，恰恰丈量出亲情在贫瘠土地上生长的力量。

一、破布衫里裹着的星辰

“阿虑”这个简单的称谓，在白庚胜心中重若千钧。当大姐、大哥、三姐、三哥、四姐相继夭折，父亲久病卧床，二哥远在县城求学，二姐便成了母亲之外另一根顶梁柱。她白净的圆脸像东山升起的圆月，却把清辉都洒在了弟妹身上。少年时成绩优异的她本可以沿着村小、龙山完小的台阶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却在命运的岔路口选择转身——转身接过母亲手中的磨杆，转身把买火车票的四元钱塞进弟弟手心，转身将紫花碎布被留给“八江”作伴。这一转身，便是一辈子与土地的约定。

最动人的莫过于那些带着体温的细节。二姐嫌幺弟“太女性化”，就给他穿上女子服装逗乐，夸他“皓齿酒窝福大禄多”；走亲访友总牵着他的手，让他多吃一口好饭菜；去束河相看对象也要带着这个小尾巴，马车误事弄丢了人，竟苦寻一天断送了姻缘。这些看似琐碎的片段，实则是贫瘠岁月里最珍贵的养分。当二姐生下大女儿后，宁愿背着孩子步行九十公里山路，也要把买车票的钱省给弟弟买书——四元钱在今天或许微不足道，但在那个“每天一斤毛粮”的年代，是一个母亲勒紧裤腰带挤出的整个世界。

二、松明火塘边的生存哲学

白月清的青春，恰逢国家艰难前行的时期。生产队繁重的劳动、松明下推磨踩碓的夜晚、晨鸡未啼就上山砍柴的身影，构成了她生命的底色。秋冬的霜雪把双脚冻得开裂，挖田时被刺戳伤、被蚂蟥叮咬，她只是在火塘边把“如嘴张开的伤口合紧再抹上白芨”，第二天照样出工。作者从未见她发愁，永远“满面笑容，声色朗朗”，这种韧性在匮乏中更显耀眼。

在那些因武斗断路的日子里，母女俩展现出惊人的生存智慧：玉米杆酿酒、棕子籽熬糖、灶灰提碱、拉井运盐，用灶灰叶与黄莲根染布。这些在绝境中开出的生活之花，不是简单的“心灵手巧”所能概括，而是一个民族女性在苦难中淬炼出的生命哲学。当水库干部因一颗乒乓球搧肿弟弟的脸，二姐与母亲不顾一切闯进那人家中，骂他“欺负孤儿寡妇必遭报应”——那份护犊的决绝，让柔弱的身躯瞬间有了雷霆之势。

三、九十公里山路的牵挂

二十四岁的二姐嫁往大具那天，没有唢呐鞭炮，只有冷冷的清风送她踏上九十公里山路。她带走的是对娘家的无限牵挂，留下的是紫花碎布被和一个少年心中永不褪色的温暖。此后数十年，她像衔食的母鸟，源源不断把大具的大米、白面、红糖、猪肉寄回贫困的丽江坝老家。年猪连续三年病死的日子里，正是这些带着泥土芬芳的物资，让饥饿的家有了喘息之机。作者在玉泉公园厕所偶遇收费的二姐时，读到了比“可怜天下父母心”更深沉的东西。这个曾在苦难中为家人遮风挡雨的女子，戴上草帽收厕所费，只因“闲不住”，想帮城里的儿子减轻负担。当她笑着说“你别怕我给你们丢人”，朴素的话语里藏着母亲最卑微也最伟大的骄傲。而二十年前那个鸡鸣喑喑的清晨，她与母亲相拥而泣后“举手长劳劳”的背影，早已刻进岁月的年轮。

四、学术著作里的生命密码

耄耋之年的二姐，成了弟弟学术研究的“活字典”。那些纳西族的古字词、老习俗，在她记忆里依然鲜活。不懂的地方，她会请教多方再回复；熟悉的内容，总能给出精准答案。于是，40部“大调”民间长诗的整理翻译中，不仅有学者的严谨，更有姐姐用一生积累的生命密码。这份跨越七十余载的扶持，从物质延伸到精神，从生存抵达文明。

二姐终究没能等到四世同堂的圆满，没能亲眼看见浸透她心血的学术成果问世。但当白庚胜在案头整理那些带着姐姐体温的资料时，月光正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就像当年松明照亮的火塘，就像东山升起的那轮圆月，清辉永续。血脉亲情从来不是锦上添花的装饰，而是寒夜赶路时焐在胸口的火种，是绝境中托举出希望的双手，是把苦难嚼碎了咽进肚里，却把甜酿成蜜留给后人的生命传承。

合上书页，端午的雄黄酒香仿佛化作了纳西山寨的炊烟。二姐白月清们或许从未走进历史的宏大叙事，却用日复一日的坚韧，在家族的血脉图谱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坐标。她们的故事告诉我们：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艰难岁月里，把自己活成了照亮别人的月光。而那月光照彻的苦难路，最终通向了文明传承的康庄大道。

 

（宋向辉，笔名：宋祥维。教育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莱西市作协副秘书长，春泥国学院总策划，春泥诗社副社长兼春泥诗社月湖诗群社长。著有诗集三部曲《诗韵心语》《诗语人生》《诗林寻梦》等书。荣获“文学工程奖”“全国十大书香世家”“全国五一文学奖章”等称号。中央CCTV编辑总部授予《首届中华文学精英特殊贡献奖》官方称号。第十一届诗歌春晚“2024年度优秀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