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陈酿分外甘醇

——《大酒师》中的历史、人生、文化启示

○  朱辉军

酒里乾坤大，酿造学问多。

薛华松的长篇纪实作品《大酒师》，聚焦于当代作家罕有涉足的中国酿酒领域，以主人公桂生大半生命运为贯穿线索，展现了清末到改革开放初期近百年的历史变迁，描绘了历史大潮中苏北酒业的兴衰与重生。作品虽仅从一位酒师的传奇经历切入，但通过小人物的人生浮沉折射了社会的巨变，又从历史风云的宏阔视野表现了普通百姓的人性光辉，给读者带来了关于社会、人生、文化（特别是非遗）的许多启示。这，正是这部作品独特的价值之所在。

一、历史中深藏着现实与未来的密码

为什么要回溯历史？因为历史从未走远，史料里预示着今天的状态和明天的走向。以古鉴今，我们才能少走弯路。

这部《大酒师》的时间跨度近百年，从1890年写到1980年代。这段历史，是中华民族亘古未有的巨变时代。中华民族在此时期初积贫积弱到了极点，几乎要被“开除球籍”。一代又一代革命先驱和人民大众前赴后继、英勇奋斗，终于让中国人民站起来、富起来，以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屹立于世界的东方。

作者没有像许多作家那样从“宏大话语”来叙事，而是从“民间视角”徐徐道来这段历史。这是一种很睿智的叙述角度，或许也与作者选择“纪实创作”方式有关？这就使作品以真实的故事揭示了一个朴素的道理：中国走上社会主义道路，是历史的必然，也是人民的选择。

书中有一段写到“还乡团”，令人印象极其深刻。对这个什么“还乡团”，许多年轻人可能未听闻过。但《闪闪的红星》中那个胡汉三，50岁以上的应该都有难以忘怀。李心田写的是1930年代，那时红军还比较脆弱。薛华松这里写的则是1940年代后期了，人民解放军已经横扫千军、摧枯拉朽。但“拿枪的”与“不拿枪的”敌人，岂能甘心退出历史舞台？于是“还乡团”更嚣张、更疯狂，所作所为更令人发指，连禽兽都不如！让一些比较善良的乡绅，都集体向共产党求援。书中所叙，可是血淋淋的史实，也揭示了历史的必然走向。

但前所未有的社会主义道路，究竟应该怎么走呢？要探索，要总结，特别是要吸取教训。这期间，也出现了许多曲折与失误。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一些做法，显然不能完全照搬到中国来。作品从酒业发展角度，对相关方面做了真实的呈现。虽然写得比较含蓄，但也足以说明：那样走，走不远，更不可能走得通！

因此才要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我们要走自己的路。最最重要的，一是要坚持党的领导，一是要有稳定宽松的社会环境。《大酒师》以对民国年间和60年代中期这两个重要时段的真切描绘，令人信服地说明：没有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广大人民群众只有水深火热、颠沛流离；同时，任何动荡变乱都会给人民和民族带来深重灾难。因此，我们必须万众一心、团结奋进，才能如期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世事沧桑，从来“变中有不变”。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不变”的就是良心，就是理想。目前我们正面临“百年之未有大变局”，往后这“变局”或许会愈演愈烈。作为人民大众，作为有一技之长的匠人，我们该何去何往？就是要坚持、坚守，无论遇到任何艰难困苦也决不放弃。这就涉及到社会变局中的人生选择了。

二、普通百姓命运的深层逻辑

主人公桂生，本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普通人。能成为一代“大酒师”，其实与所有“大工匠”一样，是千锤百炼出来的。

这么一位出身寒微、四处漂泊的底层贫民，愣是在动荡年代靠着自己的勤劳、聪慧、隐忍、大度，逐渐成为远近闻名的曲师。他可以说是那一代人的缩影，他身上的闪光点，我们在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那里都可以看到。但他又有自己的特点：他勤劳到拼命，善良到憨厚，隐忍到懦弱，大度到吃亏。人家主要靠技艺和经验来酿酒制曲，他却是用心用情、将全部心血投入其中，把酿酒这样的“小事”做成了“大业”，同时也成就了他内心的强大。

作者既没有刻意拔高他，也不回避他的性格弱点，就是如实地呈现出来。所以，让读者感到十分真实，其鲜活的形象令人久久难忘。

由桂生的经历还串起来许多其他人物，他们的人生故事许多也还在“重演”。

作为桂生的师父和干爸，许九对桂生的影响可谓深远。这可是一位“能人”，在动乱的年代凭着自己的魄力和技术，开掘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但最终却被自己的汉奸女婿出卖，饮恨离世，让人扼腕。

童年伙伴许谦，与其人生之路形成鲜明对比。还在少年时，他就有追求、敢担当、动脑子、会搞事，比那位人人喜爱的潘冬子更有魅力。只是可惜，到了建国后做了领导，其形象就逐渐黯淡了。反面人物朴世仁，则从另一个角度与桂生形成对比。这种人有点能耐，却心术不正，上窜下跳，经常兴风作浪。但作者仅仅展现了他的丑态，未深究其阴暗的灵魂，到后来甚至让他“不知所终”，留下了些许遗憾。

其他比较鲜活的形象，还有贺崇文、朱新年、关季春、章捷、梁震翔等。尤其是着墨不多的贺青松，令读者肃然起敬，又觉得分外“个色”。在那个特殊年代，他居然以特别高超并有点“搞怪”的方式，保护了不少技术骨干，多有智慧啊！这再此证明：只有作者十分熟悉、了解的人，哪怕是与自己性格迥异的，也能写好，写得活龙活现。

三、文化传统是社会人生的“定海神针”

作品集中表现的，是以桂生为代表的几代“手艺人”。千万不可小觑和低估了这些“手艺人”，正是在他们身上，承载了中华民族延续数千年的文化基因。在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历程中，恰当地处理好“工信化”与“手艺人”的关系，显得格外重要。

不能不承认：许多珍贵的“手艺”随着老工匠的去世而永远失传。这里面可是有不少属于难以复制、不可再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啊！

所幸还有不少“活着”，并且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如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酱醋茶等，都连接着诸多的“非遗”。酒，尽管常常不如茶、醋等为日常生活所必需，但美酒有时候在如祭祀先祖、接待外宾、婚丧嫁娶、亲友欢聚（还有作品中写到的消毒疗伤）等场合，其重要性远高于茶、醋等。总不能拿醋去招待客人吧，有些场合亦不可“以茶代酒”的。因此对于酒和酿酒的价值，也要予以恰当的评估。

人类的许多“经验”，是一件很宝贵的财富。不是任何机器、机械与AI等，可以取而代之的。“经验”其实并不完全属于个体。在这部作品中，桂生的经验，直接来自他的师父，而他的师父又是传承前人的，所以也属于“集体智慧”，不能因工业化、自动化、标准化、信息化等，就轻易丢弃。毕竟，像酒这样的饮食，不是喂给机器喝的，还是得由人类去感受。

当然，传统中也有许多落伍的，甚至陈腐的因素。书中写到的“用水人工挑，馏酒烧土灶，出窖抬大筐，粉碎驴推磨，降温大锨扬”，显然不能与时俱进；陈腐的方面，如陈彪师傅那样的“奇货可居、秘不外传”，又如旧式的师徒授受等，都是与时代的发展背道而驰的。

所以，要将优良传统与现代科技有机结合，实现互补双赢。在书中，桂生与刘昌森经过不断磨合，终于达成了共识，让醴泉大曲成功进入“中国八大名酒”之列。作品从酿酒这一特殊角度，充分证明了这一“结合”的有效性和必然性。

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可以说浩如烟海，但文艺作品表现的还很不够。

是因为不同的“非遗”各有其相当的专业难度，让众多作家望而生畏吗？老舍写《茶馆》，莫言写《红高粱》，虽涉及茶、酒，但主旨均不在此；刘一纯的《滩京府》、刘裕国的《蜀盐说》，倒是聚焦了年画和井盐，但受行业所累，影响都不太大。

而薛华松基于对酿酒技术与文化的深厚功底创作出的《大酒师》，就超出了行业与地域等的局限，可以引起广大读者的广泛共鸣。特别是在强调“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今天，该书的问世可谓适逢其时。

用心血酿造的甘醴香醇无比，以岁月织就的佳作同样韵味悠长……

（朱辉军，作家、评论家，1996—2001年担任鲁迅文学院六年主讲。中国艺术报社、中国文联出版社原副总编、编审。曾任鲁迅文学奖、金鹰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等评委。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