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山无名英雄纪念广场

 

编者按：

蔡琨，隐蔽战线无名英雄的后代。他的作品细腻真挚，感人至深，道不尽诉不完对先辈亲人的绵绵追思……

今日本网特推选蔡琨先生作品三章，以飨读者。

忠诚铸丰碑。瞻仰不能忘记的历史。

 

自在门下（之九）

又是一母亲节，我住在寒山寺精舍思念着母亲。

我与寒山寺存有七十多年的情缘了。早在1953年父亲受命潜伏台湾，年轻的母亲守着寂寞，经常用她低沉委婉的语调吟诵着唐诗，其中吟诵最多的便是“枫桥夜泊”，尤其是冬天守着煤炉，炉里的水烧开了，吱吱地响不停，母亲依然用她的语调倾诉着思怨，那时候，我感觉到寒山寺有点寒。随着母亲的吟诵，我渐渐长大，隐隐感受到父亲的事情。当母亲吟诵着自己的期待：“夜半钟声到客船”，我眺望着窗外，心想客船何时抵达彼岸。因为隐蔽战线工作的特殊性，我们经常搬家，后来组织上安排我们住到了常熟，母亲说：这里离寒山寺就近了。可是母亲几十年从未去过寒山寺。那时候，我经常在半夜醒来，看到母亲半靠在床上，在一张小纸上涂写着什么，待到天亮，母亲醒来就将那张纸条撕了。有一次趁着母亲熟睡，我偷偷地起床，踮着脚走到母亲床沿。看到纸条上写满了对父亲的倾诉：对愁眠、对愁眠……这是隐蔽战线一位普通女性给海峡彼岸的永远寄不出去的情书。

后来我来到星云大师身边工作，同时也在台湾寻找父亲1965年牺牲的遗骸及线索。期间，最让我永久难忘的是2007年9月9日，寒山寺送“和平大钟”到台湾，台湾六万多人隆重迎请，聆听着和平钟声的敲响。那钟声激发了无数人的乡愁，也让无数怀有“对愁眠”的同宗同胞看到了台湾回家祖国统一的希望。尤其是在现场，星云大师用他缓慢浑厚的家乡口音朗读和平祈愿文时，现场万人悄无声息。接着，星云大师、叶小文局长、秋爽大和尚在万人仰目中，分别吟诵自己即席写下的以和平钟声为主题的诗作，全场无数人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枫桥夜泊”在瞬间有了升华。我感受到寒山寺的情怀，感受到秋爽大和尚的胸怀，感受到爱国爱教的巨大震撼力。

寒山寺不寒，寒山寺是有温度的。寒山寺用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温度滋润着海峡两岸。我期待和平钟声在台湾常鸣不息，在和平钟声的廻响声中，父亲的遗骸早日回归大陆，与母亲合葬于祖国的青山绿水之畔。我也期待遍布世界各地的寒山寺和平大钟常鸣不息，让人类在命运共同体的福田上，收获更多丰硕的吉祥之果。

我的“组织”

从孩提时代，“组织”这两个单词就成了我心里的温暖。父亲，因为工作的特殊而远行，于是，每年，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一二个叔叔阿姨来到我家，母亲或舅母（保姆）便会对我说，“组织”来看我们了。“组织”来了，有时会带来一些糖果饼干，有时会带来一些玩具，暑假时，会安排我们外出，了解外面的世界，满足我们好奇的心理。但每次来，叔叔阿姨总会带来一二本书，例如《红旗飘飘》，这是六十年代出版的红军革命回忆录，我小时候调皮，特爱打仗的书，《红旗飘飘》等革命传记便在我的心田播下了种子。

有一天，“组织”来看我们，晚上，叔叔阿姨安排了一场电影《革命自有后来人》，影院散场，回家的路上，阿姨问我：你还记得电影里李铁梅说的一句话：“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点了点头，阿姨又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家的叔叔阿姨也是数不清的。我愣住了，夜晚躺在床上，电影里的镜头老是展现在眼前……从那天起，我对“组织”有了朦朦胧胧的理解，李铁梅的电影剧照也张贴在我的床头了。

父亲这本书，以前对我来说，始终是一片被删去的空白，唯有“组织”是有血有肉的温暖。所以，在以后的时间里，我有心搜集着隐蔽战线的史料、搜集着革命烈士的传记，以及许多革命战争时期的回忆录，在这些书藉的字里行间寻找父亲和母亲的痕迹。曾经，我还约了小伙伴，带着这些书，一遍又一遍地在烈士墓前诵读……

还记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热潮之际，我整天跟着街坊上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参加活动，踊跃报名。因我年岁小，未被批准。后来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出了一招：写血书。于是我瞒着家人，用针尖刺破手指，写了“我下乡”三个字，由大哥哥大姐姐送到居委会。当批准下乡的喜报送到家里，家里人惊呆了。母亲连忙赶到邮政局打长途电话。晚上，“组织”来了，询问情况后，严厉批评了母亲违反组织纪律，要我把批准红榜退回居委会。当时我很纳闷，组织上为什么不赞成毛主席的上山下乡呀？第二天，城东分社和落户农村的领导来到家里，做我和母亲的思想工作。经过一番周折，组织上慎重考虑后同意我下乡，并对我“约法三章”，临行时送我一册《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当时，《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仅限于一定领导干部范围。由于我是带着“毛选”下乡，在当时农村可能属于凤毛麟角吧，不久，我就被推荐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参加了从公社直至到华东地区的各种先进代表会议。在这期间，我对“组织”的理解，渐渐清晰了一些。

此后，在众所周知的十年文革中，组织遭受到冲击，我也因此蒙受不白之冤，险些成为当时的现行反革命。组织没有联系了……那些日子，我从母亲给我的仅有的一张小纸条上，第一次单独远行去寻找组织。南京的洪公祠，上海的福州路，广州的西湖路……冬天，特别寒冷的冬天，徘徊在武汉长江大桥上眺望四处……组织……组织……从那一个个陌生的面孔，亲切的询问，无奈的话语中，再一次掂量到“组织”那沉淀淀的份量。小年夜的中午，回到家里，家里的生活费断了几个月了，煤炉子冒着火星，炉子上炖着锅，锅里除了水，还是水……。第二下午，我坐在大年夜最后一班轮船上，回到长江边畔插队落户的农舍里，晚上，走在江堤上，身边传来一阵阵浪水拍打的声音……组织，我与“组织”一起遭难，眼前浮现出那么多叔叔阿姨的脸庞，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与组织贴得这么近……

习近平主政党中央，崇尚先烈，弘扬英雄成为时代强音。9月30日定为国家烈士纪念日；西山森林公园建成庄严肃穆的无名英雄纪念广场，父亲的英名与八百多位在台湾牺牲的烈士镌刻在凝重的花岗岩上。我幸运，前几年，组织将一本记实父亲立下大功的图书和父母留存的物品郑重交给了我，终于，我的红色珍藏有了特殊的温度……组织，伴随我半个多世纪的温暖。

无言的忠诚

今年是母亲诞辰一百周年。谨献上纪录片《无言的忠诚》。父亲英名镌刻在北京西山无名英雄纪念广场，但父亲在台湾被害遗骨尚在海峡对岸。

此生从未见过父亲，是母亲和保姆在组织的关爱下将我扶养成人。父母的工作解密后，这六七来，似乎从上到下都很重视，我家似乎也门庭若市……但我的不寻常经历，让我一直心静如水，往事如烟呀……人生顿时明白了很多很多，即使在北京天安门参加活动，泪流满面，我也不知流下的眼泪是喜还是悲。我一直努力在从女性的角度去解剖我的母亲。

她跟爸爸是一对革命情侣，为了使命，年轻时候就分开了。分开了，谁也不知道分开多长时间，总期待着台湾解放能够重逢，但是什么时候台湾能解放？这是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期待呀；同样，也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煎熬。这种煎熬，是牺牲。但它的牺牲，不是一颗子弹就了结了生命，而是长期日复一日的煎熬与付出。作为一个女人，她期待着丈夫的回归，这是她的梦，是她的希望，但是，这圆梦的过程有多长，有多少无奈，多少眼泪……今天能有多少人理解？作为女人，她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但她为了使命，她把自己的抒情浪漫删去了，她把生活中的惊叹号删去了。她隐姓埋名，将一位有才华的知识分子，转身成为一个全职的家庭妇女。母亲有着满腔抱负，但是她把自己的锅碗瓢盆视为阵地，她甘心吗？她是不会甘心的。如果丈夫能够早日重逢，她的抱负还可以施展。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她的期待只能是煎熬。所以母亲经常会偷偷地流泪，倾诉吗？倾诉的肩膀在海峡的另一边。但她扼守着使命，她将流泪与委屈都交给了信仰。

怀念母亲，需要走进母亲，从一位隐蔽战线的女性的心灵深处去解剖，才能触摸到她的忍辱负重的温度，才能掂得出沉默是金的份量。在人生感悟中，我总会感觉到咜咤风云是男人的事，但是女人一旦挺起了自己的胸膛，她会比男人更有力量。如果作为一个有才华的女人，她一旦认定了自已的目标，她的力量更是无穷的。但是再怎么选定目标，挺起胸膛，她也不能忍受分离之苦呀。她那种满腔倾诉，这是避免不了的。女人，天性具有牺性精神的，但这种牺牲是在不断的战胜自己，甚至是在战胜了人性之中呈现的。我的一生珍藏最丰富的是对母亲对女性越来越多的理解。

（蔡琨，教授，文化学者，非遗专家，隐蔽战线无名英雄后代。现任中国传统文化交流与促进会理事、江苏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江苏省海峡两岸研究会理事，长期从事中国传统文化国际化传播，尤其对《共产党宣言》早期版本收集及研究有着四十多年的积累，为红色文化的保护者、研究者、传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