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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青” / 李国军
来源: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 发布日期:2025-01-26

 


作者:李国军



“奶,这道题忒难了,快帮帮小宝吧。”上小学二年级的孙子,忙向奶奶求助。

“还有能难倒我孙子的题?”奶奶一边哄着孙子,一边责骂道:“啥破老师呀,看把我孙子急出好歹来,非上学校找她算账不可!”

“不行,那可不行!”在班级当班长的孙子,带着哭腔说道。

“那好吧。怎路式的题呀?让奶也掺和掺合,兴许能帮到你呢。”奶奶史迎春如是说。

“是一道语文题,老师让用“单”,组成五个词,我想出了四个,还差一个呢。”见奶奶要出手相助,孙子破涕为笑。

“哟呵,我还以为是脑筋急转弯呢,是个组词呀,别急,奶帮你想。”

史迎春凑上前,见孙子已经工工整整写下了单身汉、跑单帮、单亲、形单影只。猛然间,史迎春脑海里有股子无形力量催她脱口而出“单青”二字,从她心底蹦出来。

“奶,你真逗,词典里哪有这个词呀?”孙子说。

“不管它有没有,反正奶心里有。”

孙子打破砂锅问到底:“奶,啥叫‘单青’呀?

“你还小,长大了才会懂。”奶奶不想跟孙子讲。

儿媳秀梅在一边接话说:“小宝,孩子家家你懂啥?”秀梅扭头瞅宝子奶言道:“妈,是不是可以说,那个年代里,城市知青与农村社员组成的家庭,知青方就称单青?”

史迎春边点头边说:“是的,妈就是单青。”

秀梅急切地:“妈,您给我讲讲吧。

终于,史迎春没能控制住自己,眼窝里的泪,夺眶而出。

 

 

老解放下了国道,拐上乡村土路,顿时成了架老牛车,摇晃在烟波浩渺的青纱帐,俨然漂泊在汪洋里的船。

时值1968年秋,头顶的日头又热又毒,敞蓬车里的老三届们昏昏欲睡。

“妈,啥叫老三届呀?”儿媳问道。

“这可问着了。梁晓声的《知青》有看过的么?你仔细打听打听,有过上山下乡经历的老知青们,当年的血色浪漫,准让你听得热血沸腾,比现在的网络小说、进口大片啥的,精彩多啦。”史迎春像是自言自语,几乎忘记了是在回答儿媳提出的问题。

少顷,史迎春又继续言道:“现在的那些个70后呀、80后哇,或许他们血液里流淌的还是老知青的血呢。没准,又能比对出一个老知青的后裔来,你信不?”

所谓老三届,其实,只不过是一帮当年刚满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黄毛丫头,在特殊年代里,告别熟悉的城市,远离自己的父母亲人,驶往自己下一个人生驿站,那个被称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地方。

 

远处的山峦连绵不绝,秋阳下淡似青烟,让人凭添了几分遐想,随着蒸腾的雾霭渐渐散去而露出尊容。也许因为这些老三届的到来,即将揭开锁在大山深处的秘密。

路边的山卯翠绿墨蓝,虽说没有远山那么高峨挺拔,却是另一番景致。突兀的岩石,不知出自哪个地质年代的变迁,变幻出各种动物造型,引来老三届们的啧啧赞叹。

“快来看,快来看,山尖的那块岩石,像俯卧的一只老牛!”有人像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喊道。

“你看那,你看那,像两只顶架的山羊不?”又有人高声喊道。

大自然的造化真是鬼斧神工。老三届们忘记了疲劳,顿时都打起了精神。

当又一块又高又粗又尖的岩石鹤立鸡群般映入眼帘,一番更加热烈的讨论在车里展开。

一位对军事颇有兴趣的同学,兴奋地站起来:“太震撼啦,简直是一枚威力无比的导弹,直指天穹随时准备发射,看它美帝、苏修还敢欺负咱不?”

“你可拉倒吧,说得吓人唬道的,不兴有点浪漫主义?——那明明是把丘比特之箭,迎接着我们这帮公主们的到来呢!”一位堪称校园诗人的女同学颇有诗意地反驳道。

“同学们注意啦,一位未来的军事家与一位大诗人的剑拔弩张,离现实未免太遥远了些吧?当明天的太阳升起,穿着解放鞋子,䠀着露水打湿裤管,面对一望无际的青沙帐、一把镰刀攥在你手里的时候,我们就真真切切的成了一名新农民,与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啦。”当过班长的男生扯开了大嗓门言道。

“说得好,这才是现实主义态度。今天早上我们的出发地,或许多年后,就成了我们心中遥远的故乡。”又一位同学叹道,嗓音沙哑,低沉中带有一种忧伤。

“请不要转移话题,咱现在讨论的,是那块岩石究竟像什么的问题。”一位女生仍很固执。

“像什么,你觉得它比你的命运还重要么?你们这帮白面书生,户口都迁来了,猴年马月再迁回去?”始终闷闷不乐的一位男生,几句不文不武的话,顿时让车里的气氛凝重起来,有的女生掏出手帕,偷偷擦着泪。

这当,一个毛头小子,脑袋里像缺根筋般玩世不恭,嚷道:“像这个,像那个,你们争论得面红耳赤,按照图腾文化,那不就是个男人阳具嘛。” 话一出口,立即遭到同学们的指责与唾骂。他父亲是老八路,被打倒了,还关牛棚里呢。

坐在角落里的史迎春,与她选择的位置一样从没引起过同学们的注意,她没心思参加那块岩石究竟是什么的讨论之中。刚才那位愣头青的话灌进耳朵时,无意中她笑出了声。她偷偷扫瞄周围一番后,当证实没有人注意她的举动时,心里吊着的那块大石头,才咣当一声落了地。

史迎春比班里的女生略大,有些早熟。她没出过远门,更甭说远离几百里之外的家乡了。这一路掠过的山石草木,着实让她惊喜不已,像刘姥姥头回进大观园,只是她没有像刘姥姥那般受人抬举,招人待见。

史迎春不留恋她离开的那座城市,就像继母不留恋继女那样。这些年,她经历的孬糟事,比她生活的城市里围着古塔纷飞的黑老鸹都多。

今早,她麻溜收拾完自己的行装。其实,也没啥好收拾的,甚至连起码的用品都没备齐。尽管她很小心,弟弟还是醒了,睡眼惺忪瞅着她:“姐,你真走呀?多暂回来呀?”弟弟哭着问道。史迎春搂着弟弟,说:“姐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或许有可能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弟弟哭得更伤心。史迎春咬着牙,才没让泪水陪着弟弟流淌,便冲弟弟说道:“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去看姐姐哟。”弟弟使劲地点头。

本来,史迎春不想吵醒弟弟。昨晚,姐弟俩那几句少得可怜的车轱辘话,不知来回说了多少回。等哄着了弟弟,城里的月爬出来,亮晶晶的,史迎春觉着,那是弟弟为她送行的眼。

史迎春不想让弟弟再伤心一次,只想偷偷走出家门。史迎春跟这个小她十岁的弟弟是异父异母。

老解放像只甲壳虫,缓慢地在山道上爬行。秋天的大山里,苞米灌浆,高粱红米,果园里的果,压弯了枝头。赶着羊群的暮归人,叭叭地甩着响鞭。袅袅炊烟在小山村升腾。

日头还剩一杆子高时,老解放喘着最后一口粗气,停在了一排石头房前。

 

 

这是松岭山脉南麓,医巫闾山脚下一个叫靠山屯的小山村。

车还没停稳,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那热闹场面,像是屯里谁家办喜事般。

“娘,快瞅瞅,那个梳着小抓阄的姐,粉嘟嘟的脸蛋,像开着的芍药花吔。”一个嵌着一双杏眼的小姑娘拽着母亲衣襟喊。

“他三婶,他三婶,那个穿绿军装的妞,长得像年画里的仙女不?”一位妇女边奶着怀里的孩子边嚷道。

那个被叫三婶的长得墩实,她紧忙搭腔说:“啧啧,大米白面到底养人,难怪咱山里娘们都干瘪拉瞎的,不招男人热乎。也算咱村里人有眼福,哪辈子积了大德,招来了一帮金凤凰呐。

大山里的女人嘴大心敞,自嘲式的夸人法儿,能让人怦然心动。城里来的这帮后生,哪见过这阵式,让大小孩丫围个铁桶似的,一个个羞得有些不知所措。

一位中年汉子挤进来,嗡声嗡气地:“都……都杵着干嘛?一个个的,简直是一帮歇伏不下蛋的老母鸡。虎……虎子,你……你带几个人,快……快往屋里帮……帮搬东西。”大队干部三生子有些结巴,见几位妇女还在指手划脚地掰扯,有些急眼,“铁牛她……她三婶,别……别在那叭叭啦?能干啥,就……就帮干点啥去。”

“瞧你个熊色,说谁叭叭呢?你比谁看得都欢实,眼珠子快掉地上了都,小心当泡儿给你踩喽。”那个叫三婶的女人,刀子嘴不饶人。

“破……破草帽,晒……晒脸是不?”三生子越急越结巴,“过……过两天,就……就都分到各小队了,到……到时你随便看,中……中不?”

“不……不中,俺……俺就现在看,咋……咋地?”胖女人学舌着三生子,还不依不饶。

“看……看,有能耐,领……领家一个去!”三生子的话有些抬杠。

“哼,哪天领一个给你看看,可不兴气门堵子。”三婶怼斥三生子说。

“求……求你了,敢情我管你叫三婶中不?赶紧帮烧把火去吧。”

见三生子告了饶,那个叫三婶的女人,这才扭着身子,屁颠屁颠烧火去了。

这一幕,史迎春瞧个真切。她与胖女人,似乎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山里女人的直肠子、爽快、颇有些豪放的性格,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一排干打垒的石头房,房檐挂着几个窝,燕儿飞进飞出,给叽叽喳喳的崽儿喂食儿。

为了躲过寒冷的冬季,大队派工,给墙里子抹了羊角泥,屋里有些黑暗,一溜通堂青石板搭的大火炕。

这里原来是生产队的马厩,因知青来得匆忙,既使县里的建房款拨下来,也来不及建新房。没办法,老三届们只能蜗居于此。

在咱辽西地区管青年住的地儿,叫“青年点儿”,黑龙江那疙瘩,叫“集体户”。

“你听说过东北三大怪么?”

“那谁不知道:大姑娘叼烟袋,窗户纸糊在外,养个孩子吊起来嘛。”

“那两样不说,窗户纸还真糊在外呢!”

“这有啥稀奇可,东北还有三件宝呢。”

“哥们,别抬杠,你不是想听城里的小芳与乡下后生的故事吗?”

“净扯,人家李春波唱的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你可倒好,整出个城里的小芳,咋还倒骑驴呢?”有人掰扯说。

等老三届们安顿妥当,已是掌灯时分。老杨木的长条桌上,缸瓦盆里盛着冒热气的大白脸高粱米饭,盐豆子,韮菜炒鸡子,山蘑菇炖小鸡,飘着豆香的水豆腐端将上来,饿了一大天的老三届们早忘了吃相,狼吞虎咽般造家伙。

三婶手脚麻利,紧往大海碗添水豆腐。三生子说:“咱,山里没啥好吃的。听,老辈们讲,四八年那暂,咱,屯过八路,乡亲们就,用这“碗粗干饭大豆腐”待的大军,不几天,锦州城就,打下来了。”

史迎春偷偷瞄着那个三婶:这女人,中等个,丰乳肥臀,嘴角长颗美人痣,眼晴挺有神。当姑娘那昝,肯定是个撩人的主。

三婶踮炕沿,抽着“蛤蟆赖”,抓空又介绍起自个儿来:“俺家离你们青年点不远,你们是毛主席给俺山里派来的客,谁也不敢怠慢!往后有个针头线脑的活儿,找三婶给你们连补。”三婶环顾四周,恰好与史迎春目光碰在一起。

一路的颠簸劳顿,大火坑上一片鼾声。史迎春倒没了睡意。山里的月亮升起来,圆圆的,挂在窗外那棵老树梢上。史迎春感觉山里的月亮,比城里的月亮亮堂,温柔多了,像三婶瞅她时的大脸盘子,史迎春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史迎春做了个梦,好长好美的梦,梦见自己坐在月亮船上,摇啊摇啊,还梦见了与她四目相视的胖女人。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史迎春醒来。几个调皮的小丫头,舔破窗户纸,毛绒绒的大眼睛,正往屋里瞅呢。

等史迎春出了屋,几个小丫蛋早藏到大碾子后边朝这边窥望。只有一个小丫头站在原地,两只大眼晴忽闪忽闪地瞅着她。史迎春上前,问道:“小妹妹,你叫啥名字?”

“俺叫二丫。你呢?”小姑娘脆亮亮地反问道。

“我叫史迎春。你几岁啦?”史迎春边答边问道。

“俺9岁。

“家在哪里呀?”

“在前边。”二丫指给史迎春有两棵大枣树的院子说。

两人一问一答中,史迎春被眼前这个茬愣的山里女孩所吸引。

那个年代,乡下人对城里人,好像有一种天生的好奇心与神秘感,他们觉着城里人是住在天堂里,连屯里来了辆老解放,村里的老人们也这摸摸,那瞅瞅,就好像这辈子没白活似的。谁家要是来了位城里亲戚,那还了得,打腰提气不说, 就像沾了皇族的光似的。

有一年,解放军搞战备拉练,从靠山屯走出去的刘家老二,骑着高头大马,双挎二十响盒子炮。正好宿营安排在靠山屯,刘老二破例在家住了一宿。此后老刘家的风光劲就甭提了。

当年小日本子炮轰沈阳北大营,借口侵略咱中国,从奉天城一路打到黑山,快打到广宁府了。刘老二拉起竿子,与鬼子拼得你死我活,那仗打得惨烈啊,终因寡不敌众,队伍被打散后,刘老二带着剩下的人马参加了八路,后来战功卓著,解放后在城里当了大官。

解放初期,刘老三去了趟辽西省会探望二哥,你说咋的?人家刘老三嘴码子不秃,省城之行讲的是绘声绘色:

“那葱绿葱绿的大家伙,像条大长龙,咣当当,咣当当,约摸也就一顿饭工夫,就开进了锦州城。进了屋,俺先问二哥:二哥呀,火车这玩意,也忒他妈能蹽了,可比咱屯地主周三斗家的儿马驾辕、俩大青骡子拉边套的那挂车,可快老鼻子啦。它一天得吃多少草料啊?

刘老三吐了下舌头,又作了个鬼脸:“你猜我二哥咋说的?”

“咋说的?”众人问。

“俺二哥好玄摔个仰八叉:‘傻兄弟,那家伙烧的是煤,它不吃草料。’俺二哥差点眼泪都笑出来了,哈哈哈哈哈!

“咱一屯老斗子,哪见过那玩意,可。”有人给刘老三打圆牌儿。

刘老三又说:“俺哥事忙,派人陪俺逛了趟海。呵,那大海,一眼望不到头不说,偏偏在海当央还有座山,据说是王母娘娘住的地方。”人们洗耳恭听。

“你就说那大海,刚才还风平浪静呢,可一袋烟工夫,从海边到海岛之间,竟忽拉一下子闪出一条道儿来,你说神奇不?”

“神奇,神奇!”众人附合道。

“人们说,那是天桥,还是女娲娘娘造的呢。”刘老三很后悔,说是在城里没待够。“人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天天吃细粮,还顿顿有油腥呐。”

说罢,刘老三从条帚疙瘩掰根细米儿,神气地嘬起牙花子来,逗扯得老少爷们直咽口水:“你哥这老革命,咋地也是市长级别了吧?”有人问。

“哪有,说他当过胡子,靠边站哪。”众人听得不知所云。

这边的二丫不由分说,拉起史迎春,她感觉是在拉王母娘娘,恳求道:“姐,到俺家串门子去。”史迎春不由自主,像中了邪,竟鬼使神差跟着二丫走。二丫家离青年点不足百米,一会就走到了。

她家的墙头上,结了许多“老母猪耳朵”,进了院子,一只大黄狗懒洋洋趴在窝里,来了生人也不说叫唤一声。

“娘,青年儿姐来啦!”屋里主人迎出来,你说巧不,是昨天的三婶。

“娘,这是史迎春姐姐。刚才咱家大黄,每次来生人儿叫得可凶啦,迎春姐进来,大黄都没哼一声,你说怪不?”

“这有啥怪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三婶绽开着笑脸。

史迎春有些不好意思。抬头间,见炕梢地下有位后生在编筐子。三婶忙介绍道:“这是俺儿虎子。”蹲地下干活的虎子抬起头,冲史迎春一笑,又忙起手中的活计来。

三婶家四间房,这种依山而建的石头房,山里人称它为“大朝阳”,可比青年点那种暖乎、亮堂多了。屋的北墙上,老挂钟滴达滴达摇摆。下边一口水曲柳老柜,擦拭得锃亮,看包浆已有五六十个年头。只可惜了那副铜钱子,大炼钢铁那年回了炉。三婶说:“老柜上原来有对青花瓷大瓶,摆在黄花梨的梳妆台两边,前几年破四旧,大瓶扔到后山里了,黄花梨进灶坑当了柴火。

虎子继续编筐,听娘与史迎春打唠,但并未分神,他手脚并用,一大捆荆条,在他手里软的像面条,很快编成了个大抬筐。三婶说:”荊条是虎子上山割的,编一个筐,连工带料,队里给记十个工分。”

“这东西有用性,是学大寨修梯田的必备家伙什。”见史迎春有些好奇,虎子冲史迎春憨憨一笑,解释道。史迎春倒有些不好意思,临走时,史迎春用余光发现,虎子正瞅着她呢。

 

 

青年点生活艰苦。第一年,新青年可以吃国家商品粮,第二年队里给600斤毛粮(与当地社员一样,要从工分中扣除粮款)。每一次,当队上派车拉上伙食管理员去县里国有粮店买粮时,青年们都喜出望外,因为每人每月两三斤的细粮定量,大伙可以吃顿馒头或者大米饭了。至于副食,那就五花八门了。勤快的种点菜,有的青年点管理得好,抓头猪崽养着,年节还能沾几顿荤腥。条件差的可就惨了。粗苞米面大饼子,到了冬天,冻得梆梆硬的大白菜,没油拉水的,有时连白菜也断了顿,只能就着咸盐水。

开春地里活重,实在熬不下去了,有的毛头小子昏了头到外屯偷老乡家的鸡狗,还闹出一些事件来。

鬼头点的,便在队里培养堡垒户交朋友,到月底饭票吃没了,可以到堡垒户朋友家蹭饭吃。偶尔做顿好吃的还能解解馋。有这种关系的,知青返城后都成了铁哥们。做饭是大伙轮流坐庄。后来知青条件逐步改善,可以有专人做饭,工分由国家拨付的知青款里出。

这天轮到史迎春做饭,她去井边挑水。史迎春把水桶挂在绳钩上,老井里的水清亮,能映出人影。水桶漂在水面,史迎春使劲摇晃,那桶却像个俄罗斯的不倒翁玩具,始终不倒。最后顺劲轻轻一晃,那桶便不情愿地栽歪下来,一下子灌满了水。水桶顺势往下沉,井轱辘跟着快速转动,摇把子就打在史迎春身上,史迎春脚下一滑,打了个大趔趄,眼瞅着倒向井口的当,一双有力的大手,就使劲抱住了她。

等平静下来,史迎春看清:那男人,高鼻梁,黑脸膛,笑起来有两大酒窝子,还没长男人胡子呢,是个巧克力小生。再定晴一看,呵,原来是三婶家虎子!史迎春脸臊得像猴腚,便说道:“怎么是你?”虎子说:“大老远看你晃悠的,八成要出事,驴赶着我就过来了,你要掉井里时我就赶到了。”虎子又从井里摇满水,悠哉悠哉挑到青年点。史迎春心里又多了份感激。

“开—镰—喽—!”

史迎春和三婶是一个小队,巧克力小生是队长。大田地里的活五花八门,没人教你咋干法,全靠自个悟性。花生地的大垅,准有一里地长,社员都歇嘣儿了,史迎春还被拉下半条垅。虎子从地头薅过来,接了史迎春的茬。

起早贪黑地忙,刚撂下饭碗,没等抻抻腰,夜战的钟声又敲响了。史迎春终于累倒了,烧得昏昏欲睡。朦胧之中,二丫像八仙里的何仙姑,飘悠悠端着药汤子,一勺一勺地喂她,不几天就好了。二丫说:“草药是俺哥上秃毛岭採的。”第一年的秋收会战,留给史迎春太多的感动,要说人身上最脆弱也是最坚不可摧的东西,就是被感动后的那份情感。

到了年根,知青们回家猫冬。史迎春自告奋勇,主动揽下看点儿的活儿。一来可以省下回家的盘缠,二来看点儿给工分,再说了,回家也没她啥好瓜打。冬天的大山里天头短,白天史迎春成了三婶家常客。三婶手巧,鞋底纳的针码密实,做的棉鞋跟脚又暖和。史迎春就跟三婶学做棉鞋,除了自己穿,还想给城里的小弟做一双。

那一日,史迎春在灯下纳着鞋底,二猴子醉醺醺撞了进来。二猴子是屯里出了名的混子。这贼人好吃懒做,整日里游手好闲,净干些猫叫咉、狗欺群的苟且之事,还蹲过“笆篱子”。见二猴子疯狗般扑来,史迎春退到炕梢,厉声喝道:“你要干啥?”二猴子淫笑道:“老子踅摸你好多天了,今个就依了我吧。”史迎春不从,边喊救命,边奋力反抗,与二猴子厮打在一起。二猴子虽有些瘦小枯干,可毕竟是个男人,又穷凶极恶兽性大发,还是把史迎春摁倒在炕上。恰巧身边有把剪刀,史迎春拼尽全力抓起,猛地划拉,二猴子妈呀一声松了手。等虎子听见求救声,提着哨棒赶将过来,那厮已没了踪影。史迎春连惊带怕,齁咸的泪水,像扯断了线的风筝。

 

 

一只大芦花,领着一帮崽,在粪坑边刨食。几个丫蛋在碾子旁跳皮筋,带点韵味的皮筋歌传出老远:

“橡皮筋,跳起来,

私奔的姑娘站成排。

偷摸跑到北大荒,

生个孩子抱回来。

升一节,听我说,

靠山屯里怪事多……” 

瞎子孙成在自家窝瓜架下听动静。孙瞎子有点文化水儿,小时候学过二人转,还进过几天戏班子,眼晴是后瞎的。三婶出来叫鸡,皮筋歌灌进耳朵里,气得她高声骂道:“谁家没屁眼的,敢到老娘门口喷粪!”她三步并两步,逮住个丫头,喝道:“二琴子,快说,谁教你的?”二琴子执拗不过,紧忙认承:“孙老叔教的。”

三婶叉腰,冲孙成门口骂道:“你个瞎王八犊子,贼心烂肝的东西,快给老娘滚出来!”

孙成架不住烙铁,只几句就被骂出来:“三婶,留,留点德行不?几句顺口溜,值得你去对号入座?”

“放你娘臭屁,没你这样埋汰人的?我如果说你,无故比人小三辈,姓儿也比姓孙强,你愿意啊?当瘸子不说短话,就像当瞎子不能说这姑娘漂亮一样,你说是这个理儿不?”瞎成子翻着白眼珠子,闪不搭地躲进屋里。

下晚收工回来,史迎春听说了三婶跟孙成吵架的事,便前去探个究竟。

三婶脸还阴沉沉:“不是三婶浑不讲理,他是拿刀剜俺心呐!”三婶扯过烟笸箩,蛤蟆赖捏纸上,手捻着,舌头一舔,揪掉烟屁,划“洋火”,大口吸,火光一闪一闪,勾起她的一段刻骨铭心:“虎子爹是外来汉,逃荒来到靠山屯。他在家排行老三,俗话说捡豆腐捡边儿,搞对象搞三儿嘛。”

“为啥呀?”史迎春问道。

“老三都灵头、长得俊呗。”三婶说道,“这死鬼,人长得周正不说,心眼儿也好使,还会心疼人。”三婶猛吸一口,火光中,窥见她那张似是顽皮的脸。“是俺先起的头,偷摸和他好上了。俺俩的事还是没瞒住,被俺爹娘发现了,二老认为名不正言不顺,自古以来都是明媒正娶,哪能私订终身呢?二老想不通,就老拿顶门杠别着俺俩婚事。等收拾完秋,俺和虎子爹,猫到后山洞里,干柴烈火呀,等干完那事,俺俩连夜上了火车,私奔到了北大荒虎子爹的亲舅家,第二年生了虎子。”

“我爹这个后悔呀,好生生个黄花大闺女,男方铁公鸡一毛没拔,让这王八羔子捡了个大漏。”三婶又猛吸一口,一双眸子闪亮闪亮。“那是五几年来着?”三婶可劲回忆:“全国锄奸反特,镇压反革命,没户口到哪也不安生,俺和虎子爹只好带虎子回了靠山屯。”

三婶说:“俺不怕别人笑话,俺又没偷别人汉子,不是提倡自由恋爱么?”三婶好像自言自语,“虎子爹见了俺爹娘,扑通一跪:‘爹,娘,要杀要剐,任二老发落。’俺爹娘见生米已煮成熟饭,又喜得个大外孙子,一口一个姥,姥爷的叫着,昏花的老眼,早乐得眯成一条线了。俺爹扶起俺男人,说道:‘起来吧,臭小子,只要没亏待俺闺女就好。’”

婚姻就这么回事,该让你嫁他,你能逃出如来佛手心?再说了,一个山里的黄毛丫头,还想嫁个附马不成?“后来俺爹娘老了那天,都是虎子爹发送的,俩老人得了他的济。”史迎春瞅着三婶,开始仰慕起这个女人来。

“叔是咋没的?”话一出口,史迎春就后悔问得太唐突了,又无法往回收。

“救瞎成子死的。”三婶说。

那年月,生产队搞副业,开山炸石。在石场干活是一等劳力,工分高。虎子爹在北大荒石场干过,凿眼放炮是把好手。那年,快进腊月了,虎子爹和孙成一起排哑炮。没成想,有根导火索被其它药口崩下来的石头压住,又燃了起来,发现时已晚。在这人命关天时刻,虎子爹为保护孙成,疯了似的扑过去。轰隆一声,被虎子爹压在身底下的孙成,炸瞎了双眼,虎子爹却被炸成了血葫芦,一命呜呼。虎子爹出事那年,三婶三十有八,虎子十一,二丫才刚满月。

虎子爹在家停了七天,队里给请了鼓乐班子,几个吹鼓手鼓着腮帮子,卖力吹着大悲咒,鼓乐声声,凄婉哀怨,像把刀子扎心剜肝,连平日叽喳喳的山麻雀,也低头不语,那条老黄狗躲得老远,偶尔一声哀鸣。

孙成让人搀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扑通跪地:“三叔呀,你何苦呢,救俺干嘛?还不如炸死俺呢,俺那瘫巴爹,队里还能给份口粮吃。你说你命搭上了,撇下孤儿寡母,让他们可咋活呀?”瞎成子几次哭死过去。孙成当年十九,一朵花还没开呐,五月节订的婚,连彩礼都过了。出事后女方退了婚。

虎子爹是属于横死,不能进祖坟。从此三婶断了男人念想。

三婶和孙成有过纠结。虎子爹出事后,孙成有了侧隐之心。一日,孙成备好酒菜,隔墙头叫三婶。进了屋,见这架式三婶问道:“你这是整的哪出?”孙成铁匠打石匠实打实说道:“按辈份,俺应叫你一声婶。你一天拉孩带爪,忙里忙外,让侄儿很不落忍,是俺孙成亏欠你的理应报还。俺眼瞎,可学会了算卦,乡下人信这个,钱好挣,莫不如,莫不如……”孙成没往下说。三婶也来个箭杆捅驴直来直去:“成子,你不是想帮婶“拉帮套”吧?谢谢你好意,这个家,俺还能支巴起。”后来孙成又三番五次,均遭三婶拒绝。屯宗人说,孙成是乱了辈份;想吃软食儿进门就当爹,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结果,孙成好心没得好报,还惹了一身骚。为这事,瞎成子嫉恨三婶一个大疙瘩。

三婶讲自个遭遇,像讲别人事,史迎春早已泪流满面。

“咋,老天爷让你摊个事,就不活啦?”三婶又卷颗烟,吧嗒吧嗒抽着,“你们城里人泪窝浅,架不住折腾,唐僧取经还有九九八十一难呢,咱肉眼凡胎,人这辈子就这么回事,人没了也是他的命,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明天日头从老东山出来,日子还得过,哪来那么多泪疙瘩,泪水是咱女人宝贝,金贵着呐。”

史迎春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便说道:“三婶,我给你唱首儿歌,这是小时候,奶奶教我的。”和着泪水,史迎春轻声哼唱:

“大公鸡,上草垛,

没娘的孩子真难过。

亲娘死了三年整,

亲爹讨了后老婆……” 

“这歌让俺心酸。咋,你没了娘?”不轻意落泪的山里女人,也陪史迎春掉下几颗泪疙瘩。

“我9岁时,父亲暴病身亡,三年后母亲带着我改嫁。两年后,母亲又因车祸而去。再后来继父娶了别的女人,又生了个弟弟。

三婶发懵地愣着:“啊?你是异父异母啊!这世上还有这般家庭?”

史迎春擦拭着泪水:“婶呀,你说我,我是啥命呀?奶奶后来告诉我,孙女呀,别怪奶嘴损,算命先生说了,你是扫把星下凡,克父母的命

三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搂着史迎春说道:“丫头,咱娘俩是黄莲对苦胆,你这命咋比俺还苦呢?”


  

 

三婶家有把勾魂刀,史迎春三天两头往那跑。史迎春火辣辣的眼神,像一束光,刺得虎子有些莫名其妙。

翌年秋,季节跟钟表的走针一样准。白露一到,满山坡的“老国光”,红得像火,一簇簇挂满枝头。

“大家伙都欢点干啊,咱今个多摊两个点,多记一个工!咋样?”虎子边打果包,边大声调动社员积极性。女劳力们一片欢呼。

今年雨水适中,山坡地花生高产,苹果和鸭梨也是大年儿,分值低不了,扣除口粮款,出满勤的劳力,能有200元左右收入。

“等队里分了红,俺先买块‘大上海’戴戴。”三娟子说。

“哟呵,彩礼都过了,还等这俩子儿捯饬自个?二奎当兵走了半年,信里写的贼拉热乎吧?”大奎媳妇聊扯道。

“去,去,去!热乎不热乎,俺能告诉你咋的?”大奎媳妇和三娟子,俩未来的妯娌在斗嘴。

“虎子也二十挂零了吧?该说媳妇了,再不下手就捡狗剩啦。”老王四妈瞅着虎子说道。

“啧啧,人家还愁?没准儿,早就有人惦上了。找个大眼晴,大屁股,喝过文化水儿的姑娘,虎子是手拿把掐。”老赵家三媳妇冲史迎春一吐舌头,挤咕眼,让凑热闹的二丫瞅个正着,伸手要挠她。

“都少贫嘴,看来是没累着,要不,再加半个工,把这片摘完算了。”虎子说。

“得得得,你可别扯,让俺拽猫尾巴上炕啊?”已有些精疲力尽的妇女们极力反对。

“哈哈哈,俺开玩笑呢,要不,堵不住你们的乌鸦嘴。”虎子大声说道,“大家伙收工吧!”

见史迎春还在树杈上,虎子说:“你也下来吧。”史迎春说:“这几枝还有,我把它摘完就利索了,省着明天再爬上爬下。”

“迎春,你可得小心点,别让狼给你叼走,还是只色狼呢。”老王三嫂乜斜虎子一眼说道。

虎子反唇相讥:“俺要是色狼,你还掏上了呢,专咬你鞋底大奶子,看俺三哥还吃啥?”

“呵,这小子嘴码子挺阴损。”史迎春在树上偷笑,好险摔下来。妇女们又打又闹,带二丫一起下了山。其实,史迎春刚才说的话,有找借口之嫌,就想和虎子多单独待会。

满山的苹果,在夕阳映衬下,金里透红,红里透着金。史迎春的苦瓜胆儿,顿时壮了起来,便单刀直入:“虎子,你为啥总躲着我,怕我吃了你不成?”

虎子说:“你是知青,俺一山里娃,面朝黄土背朝天,刨一辈子土垃坷,不能毁了你前程。”

“哼!我来了,就没想着再回去,我喜欢这里的大山,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我愿意陪你刨土垃坷一辈子。”史迎春随手摘了个被山喜鹊啄坏的苹果,打在虎子肩上:“听见没?”

虎子一怔,心跳有些加剧。

“你是揣着明白,装着糊涂,是不?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就想在靠山屯成家立业,结婚生子。”虎子没一丁点思想准备,如醉云里雾中。

长在崖边的这棵是树王,靠崖边的枝杈上,苹果结的又多又大。史迎春一边和虎子唠着,一边想赶紧把果下完,史迎春身子往前一探,咔嚓一声,那枝丫就被压断,虎子见状,立马一个跨步,就上前接住了史迎春。人是抱住了,可身子失去了重心,虎子与史迎春一起,一下子就摔下了十来丈深的崖底。

这沟壑有些陡峭,好在没有大石垃子。过了好一阵子,虎子醒来,见自己还死死抱着史迎春呢。便喊:“迎春,迎春,你醒醒!你快醒醒!”虎子喊了老半天,史迎春才慢慢扒开眼。见虎子灰头土脸,还淌着血,史迎春也慢慢恢复了神智,史迎春一脸愧疚:“怪我不小心,为了救我,把你也搭上啦。”

俩人试着坐起来,可虎子疼得钻心,不敢挪动一下,八成腿摔坏了。史迎春因为有虎子保护,是从崖上连翻带滚而下,伤势比虎子轻了许多。

“唉,这漫荒野地的,社员们要是不来救俺俩,不死,也残废了。”虎子再次试着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几乎昏厥,把史迎春也顺势带倒。

上弦月爬出来,摔了满山塝碎银子。“虎子,你两次救了我,也许这就是命,我就该是你的人,你要残了,我侍候你一辈子!”史迎春往前挪了挪,想贴虎子更近。

“虎子,你要我吗?”史迎春突然呼吸急促,不知哪来了勇气和力量,一把搂住虎子,虎子有些喘不过气来,浑身瘫软。

一只秋虫来凑热闹,爬上史迎春的脖子,痒酥酥的。史迎春十三岁月经初潮,也许是她身上荷尔蒙气味刺激了虫,它爬到两座山峰之间了,它可能是只公虫,当爬过一片光滑的平原后,蠕进那片茂密的森林里。

下半夜,三生子带着大队民兵,举着火把,终于找到已处于昏迷状态的虎子和史迎春,俩人还紧紧抱一起呢。

 

 

村当央的老古槐像把大太阳伞,遮挡出半亩地的树荫凉。听村里老辈讲,大清朝晚年就有了它。那时候,连虎子爹的爹的爹,还不知在哪放屁嘣坑、撒尿和泥,在哪个女人肚里攥筋呢。

民国中期,全国地名普查,因这棵古树年代久远而远近闻名,村子险些由靠山屯改成槐树屯。文革那年,县里红卫兵破四旧,愣说这棵古槐是封资修的东西,非要砍了它。造反派找来锯和斧头,你说也怪,刚要动手,从“秃尾巴老李”,突然涌来一片黑压压老鸹云,接着狂风大作,咔嚓一个炸雷,在古树上空炸响,吓得造反派们一个个屁滚尿流,挟着工具跑了。

古树下传出风言风语:“哎你说,这俩玩愣,都摔一滩泥了,咋还抱一块呐?”村西头的马寡妇先起的头。“是呀,俺也纳闷呢,你说俩大活人,又不呆不傻,漫荒野地的,肯定干坏事了,要不,能把腿摔那蝎虎?”一外屯嫁过来的媳妇接茬说道。“要是那啥,也是青年儿主动的,虎子有那心,没那胆!”又有人说道。“可都别瞎说了,虎子和迎春都是好娃子,既使俩人搞对象,又有啥可大惊小怪。在背后咬别人耳根子,不是咱东北娘们儿干的事,会遭老古树报应。”三生子婆子替虎子和史迎春“直罗锅”。

孙成循声蹭过来,马会计婆子眼尖,忙喊道:“哎,孙半仙,你给掐算掐算,二丫他哥和那个女青年有戏没?”

有人递过小板凳,瞎成子坐定,掰着手指头:“虎子属鸡,女青年属啥来着?”

“属猴。”有人告诉孙成。

孙成卖了个关子:“这卦相上说,蛇虎如刀锉,鸡猴不到头啊。”

有人问道:“不到头是嘛意思?”

孙成翻了翻白眼根子,说道:“这还用问呐,这俩属相,一旦婚配过不到头呗。”

“孙成,你可别白话了。闹饥荒那年,二秃子好不容易相个姑娘,求你给掐算掐算,你收了人家一升白脸高粱,硬说人家是属相不合。人家没理你胡子,硬是入了洞房,你说咋?人家现在是儿女双全,日子红火着呢。”马婆子揭了孙成的短。

孙成挺能拽:“你们这帮娘们,都他妈一根筋两头堵三圆四不扁的玩儿愣,你再看他俩下辈儿,早晚轮回上。”

“瞅你德性,你才三圆四不扁呢,往后别总在俺娘们堆里闻骚味,哪凉快哪呆着得了!”孙成让马婆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其实,俩人还挺般配的。听说那个女青年,从小没了父母,是后爹后娘养大的。”三生婆子眼泪巴嚓,可心总悬着:“虎子是生产队长,女方是知识青年,可别整出啥不好来呀?戏匣里说,有个大队干部,用招工、上大学等诱骗手段,把女知青给祸祸了,判了十年徒刑。那罪名叫啥来着?”

“叫迫害女知识青年。”孙成见天听戏匣子知道的多,说道:“毛主席派来的城里学生,敢情,谁碰谁找死!”

虎子和史迎春真的出了事。俩人是脚前脚后出的院,虎子比史迎春摔得蝎虎,大腿断了。史迎春天天长在三婶家精心侍候。看俩人亲密得像一个人,三婶心里窃喜,殊不知,史迎春与虎子已私定终身,直到迎春有些显怀,三婶才大梦初醒,忙不迭地攒起鸡蛋来。

青年点炸了营。点长瞄着史迎春渐渐隆起的腹部,惊恐道:“你不是怀孕了吧?”史迎春低头不语。“说话呀,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把山尖比喻男人阳具的那个毛头小子,在一边训斥着。“咱是一车来的,不想回城啦?”那个被称为现实主义的男生随声咐和道。“哟,偷吃禁果了,好感人吔,简直是现代版亚当与夏娃的故事。”那位女诗人说道。“是不是那小子逼你干的?”知青们义愤填膺:“明天到县里告他去!”“对,告他去!

史迎春慌了手脚,忙说:“求求大家,别告他,都是我主动的。虎子我俩是真心相爱,扎根农村一辈子,难道有错吗?”史迎春据理力争,尽管百般哀求、争辩,红了眼的知青们还是把虎子给告到了县里。

  

 

虎子是后晌儿在地里干半道活,被大队民兵抓走的。

三婶发了疯般找到大队:“虎子咋啦,犯啥王法啦?”

一着急,三生子又开始结巴:“刚……刚接到公社电话……说,说……说公社专案组,明早上8点到……到大队提……提人。

“啥,啥罪名啊?” 三婶问。

“说,说是强……强奸女知青。

“人呢?”

“在大……大队民兵连……连部里边小黑屋里,由……由二牤子看……看管着呢。”三生子也跟着急得直跺脚。

二牤子比三婶小两岁,家里哥们多,穷得只剩犄角旮旯,没讨上媳妇。因他家苦大仇深,正经八百的贫下中农后代,有个大队治保委员的角儿,看管牛鬼蛇神啥的,再挡呛不过了。寡妇门前是非多,虎子爹出事后,村里的光棍们排着队,惦上了三婶这块肥肉。

三婶与二牤子有过交集。困难时期那昝,人们饿得连树皮都扒光吃了,有的地方还饿死了人。眼瞅着俩孩子饿得滴了当啷,三婶一咬牙,偷着到生产队地里抠了几块地瓜,被二牤子逮个正着。

“走,上大队!”二牤子厉声喝道。三婶就筛起糠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二牤子才把三婶拽扯到窝棚前。三婶赖地上不起,几根泥头拐顾的地瓜散落在地。

“你胆子也忒大啦,咋办吧?是到公社游街呀,还是咋地!”二牤子不依不挠。

“二兄弟,嫂子要是有一丁点法子,也不干这缺德事儿,俩孩子灰头菜吃的,脸肿的像小猪头。”三婶落下泪来。

“把自个当盘菜了是不,哪家不这样?全村人都等着这点地瓜救命哪!”二牤子仍不停地奚落,倒把三婶激怒了。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三婶一把扯开上衣扣子,露出俩白亮亮大奶子。

二牤子吓一蹦高:“你这是做啥?快系上,快系上!”

三婶说:“寡妇对光棍,火盆子对干柴棒子,这辈子,你没沾过女人荤腥,活得憋屈,闲着也是闲着,来,嫂子今个儿伺候伺候你。”

二牤子哪见过这阵式,吓得魂儿都快没了:“嫂……嫂子,你可别坑我,虎子爹在那边知道了,非要我命不可!”二牤子边嚷边往后退,赶紧钻进窝棚里,拎出小半袋地瓜干甩给三婶:“俺求求你啦,快走吧!”二牤子赶紧逃进窝棚,把门堵得死死。

三婶扑哧笑出声:“屌样,俺猜你也没这窝瓜胆儿,不来点阴损,治不了你了还!” 三婶知道,这半袋地瓜干,是二牤子的口粮,娘仨靠这个挨到秋粮下来。

大队部里,昏暗的灯像只萤火虫,二牤子独自喝着“老白干”。里边的小黑屋,砸着一把大锁。三婶蹑手蹑脚进来,冷不丁吓二牤子一大跳,便喝道:“深更半夜,你个妇道人家,咋,还想劫大牢不成?”吸取困难时期那次教训,二牤子警惕起来。

二牤子先起的头:“嫂子,这回虎子可够呛,非得坐牢不可。”

三婶搭腔道:“嫂子就想看虎子一眼,你说,打从你三哥出事后,我这孤儿寡母,活的容易么?虎子又出了这事,嫂子可咋活呀?”三婶泪打眼圈转,“你说这俩孩子,你情我愿,犯的啥法呀?”三婶哭起来:“俺从家出来,迎春还趴炕上哭咧,非要寻死上吊不可,那可是两条人命啊!”

二牤子有了侧隐,一口把酒干了:“你说这都啥事可,妈了个巴子的,宁拆一座庙,还不拆一对婚呢。”二牤子酒劲上来,一砸桌子,说道:“嫂子,你让虎子跑得越远越好。天塌下来,由我老光棍子扛着。放人!”二牤子打开大铁锁,三婶和虎子谢过二牤子,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公社专案组没提走虎子,却把二牤子提走了,满公社游街示众。

 

 

1976年以后,中国发生了一大堆振奋人心的大事件。1979年邓小平大人的那句“让孩子们都回来吧”,让多少个家庭彻夜难眠,相拥而泣,涉及到千万家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终于戛然而止。

一夜间,青年点人去屋空。随着一场大暴雨的来临,那排石头房轰然坍塌,剩下一堆残垣断壁。

这些日子,三婶魔怔地像丢了魂:“二丫呀,青年儿一把搂都回了城,你哥你嫂子的事,不能有啥说法?”三婶呆呆地问二丫。

“说的是呢,连老地主周三斗都摘了帽儿,俺哥嫂的事能有这事蝎虎?”二丫劝娘说,“娘,要不这样,咱找三生子叔打探打探去。”

三生子撸着锄杠在镑地,三婶和二丫追到地里,问:“三兄弟,你说你大侄子这事,过去这么多年了,也该给个说道了吧?”三婶一边帮薅草,一边等三生子回话。

“这……这事,我可说不准。这次分地,队里不给虎子留份儿了么,该不该撤了这桩案子,还,还得乡里定……定夺。

三生子不是推事,打从土地重新分给个人,原来的公社改成乡、镇,大队改成村、屯,三生子岁数大了,成了一介草民。

“哎?你是真佛不拜,拜假佛,你姨家兄弟,现在是……是乡里一把手。”三生子一着急,铲掉一棵青苗,急忙补了一垵。

第二天大清早,三婶赶了七里山道,推开乡书记办公室的门。

“嘿,这不三姐吗?多年没见,你可老多了。”表弟忙给表姐沏茶倒水。

“别忙活啦,俺可不喝你那猫尿狗骚,”三婶说。

“呵,多年没见,还是刀子嘴。找我有事吧?”书记说道。

“俺是没事不登你这三宝殿。真没想到,你说你小时候鼻涕拉瞎的,当年在姥姥家过大年,我可没少欺负你。”

书记冲表姐一笑:“呵,这些你都记得?”

“那咋地,没成想,你都坐上太师椅了,上哪说理去。”

书记哈哈大笑:“三姐,你一上来就一顿当头炮,把我整懵了都。别开玩笑了,有事快说。

三婶这才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把事情经过学舌一遍。末了,三姐扯高嗓门:“你给评评理,种大烟长茄子,冤出大紫包了都?”

书记喝了口茶,说道:“姐,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拨乱反正,乡里正在复查前些年的案子。虎子的事,当年因为涉及知青的敏感话题,加上青年点的知青告到县里,上边追得紧就定了案。幸亏二牤子放了虎子,要不,非捅出大篓子不可。”书记手掌猛地一砸,震得猫尿狗骚洒了可桌子:“这样吧,先让虎子带上老婆孩子回来,案子肯定是撤了,一对年轻人搞对象,哪能和迫害知青扯上呢?等乡里研究后,给你一个实事求是的答复。”

三婶脚下生风,刚进村子就可劲喊:“俺虎子没事啦!俺虎子没事喽!”吓得人们躲她老远,以为她想儿心切发了神经。接下来三婶派二丫去了趟县城邮局,给虎子发了一封五个字的加急电报:家平安,速归。

当年二牤子放走虎子,又替三婶挡了枪子儿,实属大义之举。虎子领着史迎春连夜出逃,一路辗转,投奔到爹娘当年逃婚落脚的北大荒。

“哪是北大荒?”有人问。这你可问着了。老辈儿的都管那疙瘩叫关东。你问问当年住集体户的老知青们,准能让你旌心摇动,魂不守舍。那可不是人烟稀少那么简单,那肥得一脚能踩出油花子的黑土地,那关东山里会走路的人参娃子,那乌苏里江一讨多长的大马哈,侃起大山直掉渣的纯朴民风,大正月炕头听九腔十八调,真要是倒上一碗“烧刀子”,蘸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子啃着狍子肉,让你甩开大腮帮子,造一顿村姑烧果木拌子炖出来的酸菜血肠,准让你揣着美梦,醉上三天三夜不可。人家那里可是富庶之地,原生态的天堂。

出了正月,史迎春产下个七斤半的大胖小子,虎子乐马高望:“你有文化水儿,给咱儿子起个名头吧?”史迎春说:“跑了恁远路,连惊带吓的,动了胎气,还生下个足月的宝贝儿子,这孩子金贵、命大,叫大宝,咋样?”虎子乐呵答道:“中,中,再生个,就叫二宝呗。”

接到家里电报,虎子打了个“沉”,心想:“安全,是怎个意思?”

史迎春说:“这边南北二屯的知青,一下子全都回了城,咱老家那边估摸也是这个情况,看来知青运动结束了,像咱俩这种情况,估计有了说法,要不,妈不能大老远的发来电报,你说是不?”

“对对,你掰扯的对。”虎子说,“咱赶紧打点行装。”

之后,虎子和迎春,一一叩拜了邻里乡亲,三口人坐上绿皮火车,回到了久别的靠山屯。

奶奶哭,孙子笑,七大姑八大姨左右邻居们前来贺喜,一家人团聚好生快活。虎子先问起二牤叔,娘说他身子骨还行,这几天发烧呢,当年放了你,他可遭了不少罪,造反派打伤了他的腿,大队治保委员也给撸了,还落个坏份子名。

虎子拎着虎骨酒、果匣子,与迎春一起,迈进二牤叔家门坎,扑通给二牤叔跪下。二牤叔赶紧扶起虎子,紧叨叨:“不兴这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二叔一拐一瘸给虎子和迎春让上炕头,史迎春见桌上放着药壶,大碗里剩几个温乎的饺子,要给二牤叔烧火做饭。二牤叔忙摆手:“刚吃完一袋烟工夫,还是你娘送的,她常来照顾我。”

虎子鼻子一酸,哽咽道:“当年是你替俺娘顶了罪,爷们遭罪喽。”

二牤叔紧说:“这不都过去了么,都说点高兴的。”

虎子心里一颤:“二叔,我养你的老!”二牤叔一下子老泪纵横。

 

 

大晌午头,村小学办公室里,临时顶替一坐月子老师的史迎春,在给学生批改作业。一对长尾巴喜鹊,对着她一个劲儿叫。叫来了汗涔涔穿着一身绿的邮递员,冲着里边喊:“史迎春,来信啦!”

迎春心里纳闷:“这么多年没人来信,莫非他?”史迎春三步并两步,急忙跑回家。她剪开信封,打开信,挺拔有力的字体映入眼帘:“姐,时间过得真快,自从那年你离开家,这匆匆一别,我们已有十三年没见面了。你还好吗?前些日子,遇到你们点的返城知青,才知道了你的大概情况,这些年你是咋过来的?”

“谁来的信?”正在编筐的虎子问道。

“是弟弟的信。”史迎春接着念给虎子听:“姐,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千万个你这样的热血青年,蜗居茅草屋,布衣粗米饭,与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那是一种红色放逐。好在我们迎来了祖国的春天。”

史迎春鼻子一酸,眼泪巴哒巴哒掉下来,浸湿了一片书信。

“……告诉姐一件喜事,我考上了辽师大中文系,作文差三分满分,该替弟弟高兴吧?还有个更大的好事呢。父母的岁数越来越大,唠起当年的事,他们都很自责,觉着对不住你。爸今年退休,你和他虽然是继父女关系,但符合国家有关政策,爸正在联系让你顶替接班事呢。临开学我还有段时间,我到乡下去接你。

想你的小弟  一九八一年秋” 

史迎春没能控制住自己,一下子扑到虎子身上嚎啕。

“这不好事么?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咋哭了还?”虎子给史迎春擦泪,不知咋的,自个也禁不住潸然起来。

三婶薅猪草回来,见他俩都哭成泪人,有些丈二和尚,等把事情掰扯清楚,三婶捻着烟,好像自言自语:“家鸽子,早晚要回窝,妈晓得早晚有这一天。”

“妈,我不走!”史迎春擦把泪,“苦日子咱熬过来了,还有过不去的坎?虽然生产队解体了,可咱分了地,还有果园子。再说了,国家开始重视教育,我这代课教师,兴许还能转正呢。”史迎春说。

“娘懂事理,不用你劝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儿有啥出息,还得是城里出息人。”三婶下了诰命:“虎子,该备的都备齐,等城里外甥来,到时候别抓瞎,麻溜让迎春回城。不为你着想,还为俺大孙子着想呢。”

“要走,也要一起走。”史迎春争辩道。

“娘理解你,都走了,这地和果园不就撂荒啦?再说了,娘是土埋半截子的人了,娘离不开大山。”三婶继续说道,“娘不图别的,等娘老了那一天,你带上俺大孙子,给娘披麻戴孝,磕仨响头,娘就知足,到了那边,娘也念叨你的好。”

晚饭后,虎子像有心事。终于按捺不住,跟史迎春摊了牌:“迎春,咱俩离婚吧,大宝留给娘。你还年轻,利手利脚进城,不愁找不到好男人。”虎子表情凝重,话说的诚恳。

“瞧你这话说的,我史迎春是忘恩负义的人?这些年的炸雷子,我眨过眼没?想离婚,那好吧,请你再说一遍,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你信不?”史迎春平淡得出奇,却字字铿锵。头回听到迎春说出这番狠话,虎子知道迎春的犟脾气,吓得一时无语,不敢再提离婚的事。

今天是十五,升起来的月,如水的光,泼了俩人可身。

史迎春打破尴尬:“你收回你刚才的话,我可以回城,但你要应我两件事,要不,九头牛也拉不回。

虎子问:“哪两件?”

史迎春说:“第一件,明天咱俩去县城照张像,把结婚证补办喽。我给刘家留了后,不能便宜了你小子,我走之前,再置办几桌酒席,这叫明媒正娶,中不?”

虎子思量一番:“中,中,这条俺答应。”虎子应了,但他觉得还不够圆满,便补充道:“请三生叔当支客儿,把咱家那头肥猪宰了,来个八八席,让大家伙好好乐呵乐呵。”

“呵,你小子下实手啊,连年猪都杀啦?”迎春重重捶了虎子一拳。

“第二件呐?”虎子追问。

迎春说:“牤子叔对咱家有恩,当年要不是他放了你,你蹲笆篱子不说,我怀的孩子也保不住。”虎子掏心窝子地点头。“二叔是个好人,妈和他挺合适的,让三生叔给撮合撮合,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小年前,把二老的事也办喽。”虎子打了个沉,觉着也在理,便答道:“这事也中,但要娘同意才是。”

史迎春心里舒坦,脸颊泛起红晕,便有了和虎子热乎热乎的冲动。史迎春让虎子搂着她,像当年从崖上摔下时那样。虎子懵懂的当儿,史迎春顺势换了个体位,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遍全身。

 

十一

 

没出几天,小弟一阵风迈进姐夫家门。小舅子进门,大肥猪立马没了魂。虎子从外村请来厨子,搭起大灶台,果木拌子燎得旺红旺红。一番煎炒烹炸,咕嘟炖,光“大高粱”就搬来两坛,老爷们儿划拳行令,妇女们领着大小孩丫一顿猛造,那气氛欢实得像过大年。

虎子妈过来劝酒,三生子抢先说道:“嫂子,你还记得当年的事不?”

“嘛事?”虎子妈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帮知青刚进屯,你……你跟我抬杠说,非领回家一个不……不可,原来你这只破老母鸡,早……早掂上迎春啦。”上了岁数的三生子,牙掉了几颗,虽有些漏风,结巴却好了许多。

孙成挪过来:“嫂子,你是双喜临门哪,虎子媳妇回城变了红本,这是一喜;人家迎春又给你老刘家生个宝贝孙子,续上了香火,这是二喜,实乃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这马屁精,当心尥蹶子踢着你裤裆里那嘟噜玩愣。当初你咋给掐算的?又是蛇虎如刀锉,又是鸡猴不到头的,啧啧。”马婆子奚落道。

孙成忙掰扯:“那得多谢牤子哥,是他积德行善放了虎子,把灾星给冲啦,要不,咱有今天的大囗肉,大碗酒?”孙成听觉灵敏,听见二牤子的喘气声,顾意卖个关子:“嘿,呲牙呢吧,说话呀你也是?”

二牤子一脸难为情。孙成又说道:“今年是甲子年,紫气东来,嫂子,你也必有一喜。”

“啥喜?还能生个像你这样的熊色来?”三婶给孙成来个闷倒驴。

三生婆子接茬道:“如今,打倒了‘四人帮’,城里人叫啥来着?”三生婆子一拍大腿:“对对,叫二次解放,你的那套老黄历不好使喽。”

酒过三巡,迎春过来敬洒:“二丫,给嫂子倒上。这些年多亏了乡亲们,大伙对我有恩。宝子爹你也倒上,咱俩敬大家伙。我史迎春生是咱靠山屯的人,死是咱靠山屯的鬼。来吧,干杯!”说罢,来了个一口㨄,引来的喝彩声,惊飞了老槐树上的山喜鹊。

第二天一大早,虎子紧往车上装东西。光山货就装了满满两大袋子,还有大白脸高粱、花生、小豆、干豆角、葫芦条。迎春说:“你装这么多,我们可咋拿呀?”三婶说:“这是俺给未见过面的亲家母拿的。”虎子胸有成竹:“有咱弟你怕啥?再说了,县城的长途汽车上,有货架子,装老鼻子东西啦。”说完,又随手装上一袋红薯干。

日头从老东山露出笑脸。为了不打扰乡亲们,虎子早早套好马车。奶奶搂着孙子一个劲儿地亲,好久没松开,一绺花白的刘海,遮住了她的泪眼。

该起程了。史迎春冲虎子说道:“进城后,我先忙活一阵子,等把一切安排妥当,我再回来接妈和你。”虎子一愣神:“你瞅你,咋又变卦啦?”迎春泪淌下来:“大宝离不开奶奶,我也离不开你。”虎子也打眼圈转:“家里的地跟果园,能扔得下?”迎春哽咽道:“有二牤叔呢。”虎子含泪一笑:“二牤叔腿脚不好,咱忍心拖累他?再说了,咱还要给二老搓合在一块呢。”“那就全进城。”史迎春说。“那哪成,俺也是九头牛拉不回:等二老过完幸福晚年,再进城。”

“爸,我让你跟妈妈一起进城!”大宝拉爸爸手喊道。虎子扭过身,不让儿子看见他父亲在他面前流泪,就哄儿子说道:“好儿子,听妈妈的话,过些日子爹就进城。”大宝哭着说:“还有奶奶呢。”“对,还有奶奶。”虎子心一酸,终于有行热乎乎的泪水淌下来。

“大儿子坐好啦,咱进城过好日子去喽!”虎子一副昂扬,有种豪情立马也跟着饱满激荡起来,虎子猛地一甩,随着一声清脆的响鞭儿,枣红马撒开四蹄,奔跑在史迎春十三年前坐老解放进村的那条山道上。

日头全露出来,阳光普照大地,金灿灿的。

 

      


“单青”,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的特殊群体,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注释下特殊的光辉影迹,跳动着坚韧的非凡生命力。他们的命运,引起了高层有关部门的关注,纳入到了议事日程,最后得到统筹解决。愿意回城的,回城;不愿意回城的,由当地劳动部门予以工作安排。回城的单青,大多被安排在父母所在单位的集体企业里,有的还担任了不大不小的官呢。

后来有人爆料:前些年,在古城南门外,有人看见过虎子,他蹬着三轮车,汇入到城市的人流中。再后来,大宝在城市里娶妻生子,便有了小宝,史迎春就成了小宝的奶奶。





 

(李国军,诗人,作家,编剧。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辽宁省作协会员,锦州评论家协会会员,锦州作协理事。长期笔耕不辍,小说、诗歌、散文、札记等文学作品刊见于各大媒体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