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戈原村跳弦子（图片由南戈村提供）

 

作者：罗凌

一

巴塘弦子即“巴谐”，是集诗、琴、歌、舞于一体的统合性民族民间艺术，其历史可追溯至一千多年前，2000年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从曲调、唱腔、舞姿、地域上归类，民间分“城区弦子”和“南区弦子”两大流派，是巴塘的文化符号。像大西北的信天游一样，弦子文化浸染民间，是巴塘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民间和学术界一般认为，“‘谐’舞艺术最初起源于巴塘的东南片区，中咱镇是最初产生之地，极具农耕文化的地域风采。”（注）在经过了祭祀、祈年、求福、悦神、娱人的漫长岁月后，弦子以巴塘地缘为中心，通过世代口传心授自觉传承，沿金沙江顺流而下，在昌都芒康、云南德钦等河谷地带流传至今。作为中国民族民间艺术宝库的重要组成部份，巴塘弦子给了音乐家无尽的灵感，为现代音乐做出了贡献，《洗衣歌》《巴塘北京紧相连》《毛主席的光辉》等广为流传的歌曲均由它改编。

位于金沙江上游干旱河谷地带，以农耕为主的苏哇龙乡在“巴塘弦子地图”上位于中心地位，隶属于该乡的南戈村更是不可或缺的部分。南戈人跳的弦子，属于“南区弦子”。

作为农耕文明的艺术产物，巴塘弦子有一个以第一人称叙述的传说，这个传说也在南戈村广为流传。

 

我叫弦子，已经一千多岁了。一千多年来，我沿着金沙江，在川、滇、藏河谷地带迂回流转。我只在河谷地带漂流，因为我的前生是一朵麦穗。   

那年秋收后，我被人洒在一片肥沃的田里。我努力地生长，终于长成了一朵颗粒最饱满的麦穗。正在等待农人来收割的时候，天空出现了一片祥云，空行母下凡来到了我身边，她说：

“你不能进堆粮食的仓库，你要成为诗、琴、歌、舞为一体的幻象，给这里受尽艰辛磨难的藏人带去智慧、温暖与慈悲。”

我谦卑地问：“那我要做什么呢？”

“你要像云一样，收纳人的情感，然后化为绵绵细雨，鲜活每个人的呼吸，活在他们手上口中。”

“观音菩萨有净水瓶和柳枝，我的身体里除了麦粒，什么都没有啊！”

     

 “我会给你一把‘哔旺’和无数的词曲。从现在起，你不叫麦穗了，叫弦子。”

     

“弦子？”

“是的，弦子。去吧！”

空行母消失了。我的心变得轻盈起来，突然腾空而起，我会飞了。我惊奇地发现，在空行母的加持下，我从一朵普通的麦穗，变成了一个仙女。

我漫无目的地飞翔。有一天，从天上鸟瞰，一块“咩”声四起的平旷之地出现在眼前，上面停着一只大鹏金翅鸟，它正对着我翘首而望，我看了它一眼，它就唱歌了：

鹏城巴塘地望，位于大鹏之上。

大鹏金蛋顶端，更把菩提塔建。

正在田里耕作的人们像被什么东西震动，突然开始唱起歌来。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里多了一个东西，它就是空行母说的“哔旺”。看着它，我心里涌出一首《琴赞》：

弦胡曲扎加措，所需配件多多。

琴柱柳木树干，琴筒杜鹃树枝。

羊皮绷蒙琴面，公马之尾制弦。

金制码子作鞍，银制琴柱一对。

拉起动人弦胡，内心无比欣喜。

我把哔旺抛向正在唱歌的人们。一个面容沧桑的男子拿着它，左弄右摆起来。我把身上的飘带朝他扬了扬，“哔旺”立即在他手上发出“穰——穰——”的声音，他开始拉起弦来。我又舞了舞衣衫，人们立刻婀娜多姿地跳起来。那只展翅的大鹏鸟对我微笑，用一种只有我和它才能懂得的语言说：“仙女，你看他们笑得多开心啊！他们暂时忘记了人生的苦难，感恩你给他们带来了温暖。”

 

传说归传说，但弦子确实是一朵饱含麦粒、金黄耀眼的麦穗，这些麦粒洒向纵横阡陌的田野，养育了生生不息的巴塘人，也滋养着南戈人的精神世界。

巴塘弦子里有一首“骊歌”，即告别曲《安塔拉伊》，在弦子舞会上以“压轴”的形式最后出现。曲调有几种，现在通常用来收官退场的，多为已故巴塘籍民间音乐家益西嘉磋老师（汉名苏志文）根据原有词曲重新创作的版本。益西嘉磋老师生前曾多次深入南戈村，到布日次珍等村民家里采风。南戈人和他们的弦子给了音乐家灵感，才有了这首最经典的《安塔拉伊》。此曲情真意切，一咏三叹，畅达着依依惜别之情。歌词可以随意填，最耳熟能详的是：“安塔拉伊！河水源头相同，分别流向各地。安塔拉伊！为在大海相聚，我们用心祈祷。”（“安塔拉伊”为语气词。）

巴塘籍文化人阿祥退休后，牵头开展甘孜州歌舞数据库·巴塘弦子数据库项目，历时两年完成建库。数据库汇聚30余位专家学者、演职人员2万人次，收录弦子唱词2000余首、曲谱300首、图片680张、音频606首、编辑视频404个。期间，曾七次到南戈村采集弦子词曲。2012年9月28日，巴塘弦子数据库顺利通过专家评审。

 

二

 

和“城区弦子”一样，“南区弦子”也集诗、琴、歌、舞于一体，四者水乳交融，缺一不可。诗多为四句六言，以春秋笔法多向度、多层次反映着巴塘东南片区的农耕文化和民俗风情，抒发着当地人的喜怒哀乐和对真善美的讴歌，是弦子艺术的魂魄。琴随歌走，手工制作的羊皮胡琴娓娓传情，古朴悠扬。歌从诗来，曲调或婉约，或奔放，或悲怆，或热烈。舞是诗、琴、歌的升华，含胸、颤膝、点踢、三步一撩，一步一靠，婀娜似行云流水，奔放如骏马驰骋。弦子舞是圆的艺术，半圆、椭圆、长圆，一个个深情的圆义蕴广远，体现着天人合一的动态美。

苏哇龙乡八个村，弦子各有各的特色。金沙江畔山林翠，彩弦踏歌舞翩跹，南戈的弦子艺术，在“南区弦子”大类里，从表面看与其他村差不多，但如果仔细去品味，有细微的差别。比如，因为生活在金沙江畔，“江水”一词在南戈弦子词里出现的频率就很高。

流传在南戈人心口中的弦子唱词、曲调有多种。除已发掘的外，还有散落在民间未整理和已散失的。概括起来，可归类为丰收、感恩、缘注、情歌、悲歌、诤言、教诲、悦意、逍遥、慰藉、迎宾、抗婚、失望等。这些四句六言唱词本身就是一首诗，有的还巧妙地运用了类似《诗经》的比兴手法。随便拿一首出来，就让人回味无穷，譬如：“没有情感之友，如那黑色乌鸦。即便门外聒噪，也会心生厌恶。”形象地告诫人们有情有义为相处之道。再如：“我有一个心愿，奔赴拉萨朝圣。我愿不辞辛劳，直奔拉萨而去”，表达了对藏传佛教的虔诚信仰和想去圣地拉萨的愿望。有的唱词是故事。旧时，一位叫扎西的南戈小伙子坐牛皮船渡江，去跟一个经营盐茶的商队汇合。临行时，他的情人前来送别，他们海誓山盟，约定半年后再相见。结果，扎西因病死在了云南丽江，再也没有回来。这位名叫拉拥的南戈姑娘每天站在江边，看着波涛滚滚思念扎西，直到慢慢老去，终生未嫁。于是有了一首弦子词：“我的情人离乡，远渡讨要生活。滔滔金沙江水，载着我的思念。江水依然流淌，我已满面沧桑。情人永逝他方，至今还未回家。”除口传心授的经典唱词外，多数唱词具有活态即兴的创作特色，或由操琴的“谐本”（即领舞之人）根据现场表演情况即兴创作新歌词；或对歌对舞时即兴填的词。例如庆祝丰收的：“春天辛勤流汗，秋天才有收获。家里粮食满仓，心里就不慌张。”赞美相聚时的喜悦心情：“今天相聚这里，情如江水悠悠。江水终会流淌，情谊留在心里。”祝福新婚夫妻的：“新娘美如月亮，新郎勤劳似牛。祝福一对新人，永远幸福快乐。” 这些琅琅上口的唱词，是群体智慧的展示，具有生命力的艺术结晶，体现出南戈人的民间艺术底蕴和口头创作能力。

《藏族民间巴塘“谐”舞艺术》的总结极其具有参考意义：“这些即兴填唱的歌词内容内涵深厚，大多为歌唱家乡、歌唱劳动，或借喻抒发人生哲理、文化信仰、社会风尚，或倾诉真挚友谊、男女爱情的内容。藏民族自然崇拜和万物有灵所提倡的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谐相处的人文生态观念与佛教文化的慈悲、智慧、施舍利他的出世精神也是‘谐’舞歌词表达的永恒主题。歌词寓意深刻、华丽含蓄、感情丰富、情深意长，具有浓郁的农耕文化乡土气息。”

诗是南戈弦子的魂，书面语为“哔旺”、巴塘人叫“胡几”或“藏二胡”的羊皮胡琴是魂的依托。一把好的胡琴，决定着胡琴手的演奏水平，也决定着整个弦子队伍表演的好坏。关于羊皮胡琴的文字记载，始见宋朝沈括的《凯歌》，“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忧自怨单于。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元代藏族学者萨迦·班智达也在《乐论》中记载了包括羊皮胡琴在内的乐器形态“哔旺”。一把普通的羊皮胡琴通常由琴头、琴筒、琴杆、琴弓、琴码、琴弦、千斤组成，上绘藏式彩纹，或涂一层清漆呈现原木的美。巴塘弦子《琴赞》详述了这些部件的所需要材料：“琴柱柳木树干，琴筒杜鹃树枝。羊皮绷蒙琴面，公马之尾制弦。”藏二胡的制作也有派别，城区的羊皮胡琴琴柄长、琴筒偏小，音质空灵柔婉；包括南戈在内的东南片区用的“胡几”则琴柄短、琴筒偏大，且两侧大小不一，更符合人体工学，音色苍脆古朴，共鸣好。制作藏二胡，南戈村民间手工艺人翁扎是高手，在巴塘有“城区扎西羌路，南区南戈翁扎”之誉。“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汵汵七弦过，万木澄幽明。”当奔放激昂、婉转悠扬的南戈弦子被羊皮胡琴吟哦出来时，传入耳际的律动，有如山风吹过青松翠柏，苍凉而素朴。它是高原藏人骁勇豪迈的真性情，深藏不露的婉约情怀，更是与大自然和谐永恒的对话，散发着浓郁的南戈特色。

词为曲之魂，琴为歌之依托，舞是词、琴、歌之显影。民间称“城区弦子柔而慢，南区弦子刚而快”，在南区弦子这个大类里，南戈弦子又别有独特之处。

同一首弦子曲调都差不多，但“城区弦子”音阶变化不大，没有明显的高音，适合柔慢的轻吟；“南区弦子”节奏快，唱腔高飞低迴，热烈高亢，适合做跳广场舞曲。所谓“十里不同音”，苏哇龙乡各村在口音上有细微的差异，就是这一丝不同，使得在吟唱弦子时，一听就知道是南戈人。

歌叙志，舞宣情。巴塘弦子在舞蹈时，全身动作以左手左脚搭配，凡举手必用腰，每投足必带屈伸，引发出连动的“三道弯”式舞姿，故内行人有“女子看手，男子看脚”之说。若认真揣摩，可以看出弦子对荷锄、打麦子、打墙等农耕生产活动的模仿。南戈人不讲究手袖的舒展开阔，而是以斜腰、扭腰、侧腰、弯腰、勾腰等动作，用腰来掌控手部的“拉、悠、甩、绕、推、升、扬”，故而看南戈弦子，要看女子的腰、男子的脚。男子脚上的舞步很多。通过颤膝，脚上有“踏、滑、点、踢、抬、跨、跃、蹲、曲、转”等样式，变幻出点摆、双扭、单扭、垫步、前进、辗转等九种步法，其中运用得最多的是“踢腿颤步”“反跨踢腿”和“揭回转”。表演时，用藏二胡演绎激烈的弦律，集体齐声歌唱，同时舞蹈。男性舞者用脚展示雄健壮美、刚劲奔放的特点；女性舞者则用腰表现婀娜多姿、典雅秀丽的艺术美，充分抒发着南戈人对真、善、美的讴歌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形象地印证了德国艺术史家、社会学家格罗塞说的“再没有别的艺术行为，能像舞蹈那样专一和激励一切人类”，传神地阐释出《毛诗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也”。

南戈原村气候温暖，不适宜穿繁复厚重的皮毛衣物，他们的服饰追求简洁素淡，以白色为主调。男子穿白色藏式衬衫，黑色或葡萄紫藏袍；女子着葡萄紫无袖藏袍，两层衬衫，玫瑰红的穿里面，白色穿外面，红色领子翻在颈上，讲究“白中一丝红”。大型弦子表演时，南戈人一出场，几十把羊皮胡琴手齐声引领，百十人齐声歌唱，一踏一靠一撩，行云流水般渐次划逸成圆圈，白袖轻盈飞扬，银色佩环叮咚作响，就是漫山遍野的南戈藏梨花绽放了。

入住新村跳弦子（图片引自“看巴塘”官方微信）

三

“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这话也适合南戈人。和每顿饭不能没有南区海椒一样，跳弦子是生产生活里不能缺少的精神食粮。丰收、节日、婚庆、乔迁、“打平伙”要跳弦子；在田间地头劳作，休息时也可以跳两曲；一个人无聊时，拿起藏二胡自己拉一首弦子，闻声者随音而至，几个人即可成圈。弦子又杂糅在其他民间艺术中，南戈的热巴、锅庄、酒歌、歌卦、山歌里都有弦子的影子。

康•格桑梅朵在《藏族民间巴塘“谐”舞艺术》中指出，弦子有八大社会功能：宗教文化功能、大众性自娱功能、寓教于乐的教化功能、传统人文精神的凝聚功能、传承性文化功能、艺术审美观赏功能、文化传播功能、多元化社会功能。

“不乐无以调风俗，不舞无以摅情志”。对一个村来说，弦子有十分积极的教育作用，其大众化和草根性的特点，使老百姓易于接受。弦子词多为歌唱家乡、感恩父母、庆祝丰收、歌颂友谊、爱情幸福、家庭和睦、尊老爱幼、出世利他、扶弱济贫等内容，反复唱吟和舞蹈，能更深地凝聚人心，营造积极向上的民族精神。弦子是“圆”的艺术，无论怎么跳，队形始终呈圆形，讲究“圆”的动态感和形式美。藏族笃信藏传佛教，老百姓追求大团圆结局，当人体随着节奏，以脚下的土地为轴心转动起来的时候，长袖挥出的是心的形象，舞步踏出的是心的弦律，歌喉唱出的是心中的希望。这些非闭阖的、有始有终的圆，不时变化出圆轮、日月、雍仲符号等形状，是文化意蕴、文化心理、文化内涵之于艺术形式的映射。

正因为如此，弦子这一民族民间文化才能得以传承千年，渗透在包括南戈村民在内的巴塘人的精神血脉中。

弦子是苍穹洒下的月光，更是一场永不歇息的情涛。千百年来，南戈人用弦胡、咏唱、舞蹈标注着自然之美、生活之美、人性之美，层层叠叠的弦子词曲交集着最广阔、最底层生命的悲欢离合，铸就了歌风、乐雅、祭颂的农耕文化内涵。它是巴塘人血管里流淌的声音，更是南戈人身上的一块斑斓胎记，无论在原乡，还是已搬迁，他们背负着它，就像生老病死与人生如影随形般自然。搬迁到县城城郊后，南戈人穿上城区夏邛镇的服装，在入住仪式庆典上演绎了他们从原乡带来的弦子，艺术地表达了融入新环境的美好愿景，展示了开启新生活的决心。

注：此句引自康·格桑梅朵著《藏族民间巴塘“谐”舞艺术》；

本文参考资料：康•格桑梅朵著《藏族民间巴塘“谐”舞艺术》。

（罗凌，本名：次仁卓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巴塘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甘孜州作家协会理事、甘孜州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26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出版文集《青藏高原的81座冰川》《远岸的光》《拾花酿春》，2019年出版“圣洁甘孜”纪实文学丛书之一《家住苍烟落照间》。作品在全国征文评比中多次荣获一、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