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与其他艺术

纪实文学属于语言艺术，是艺术大家庭中的一员。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各种艺术逐渐成熟。如今艺术百花园姹紫嫣红、千娇百艳，各具风采。那么，文学（包括纪实文学）与其它姊妹艺术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一、艺术大家庭中诸成员

艺术大家庭随时代发展日益壮大。为了从整体上把握艺术，就必须对艺术进行必要的分类。

但艺术分类是一个长期让专家和群众都十分头疼的问题。在文艺理论史上，最早系统对艺术进行分类的是弗•威•谢林。他基于其“现实的统一体”与“理念的统一体”观念，指出：“艺术的特殊形态则与其相应：所谓现实的形态，既然它包容于现实的统一体中，音乐则与之相应；与理念的形态相应者为绘画；而那种在现实的统一体中再度将两统一体呈现为复合者之形态，与之相应者为雕塑。至于理念的统一体，其景况亦然：这一统一体亦将诗歌的三种形态包容于其中，即抒情形态、叙事形态和戏剧形态。……由此可见，依据这些基本形态，应构拟整个艺术——既在其现实的，又在其理念的显现中。”（弗•威•谢林：《艺术哲学》，魏庆征译。中国社会出版社1997年版，第24—25页。）后来黑格尔在此基础上做了进一步完善。但囿于历史时空局限，他们不可能涉及到后起的摄影、电影、电视等艺术形态。

纵观几千年来，人们从不同角度、基于不同标准，对艺术做出了许多种分类。以下是中外文艺理论界几种常见的分类方式：

（1）基于艺术形象存在方式的差别，可以分为：时间艺术、空间艺术和时空艺术。

（2）基于艺术形象感知方式的差别，可以分为：听觉艺术、视觉艺术和视听艺术。

（3）基于表现方式的差别，可以分为：叙事艺术、抒情艺术、戏剧艺术。

（4）基于艺术作品的内容特征，可以分为：表现艺术和再现艺术。

（5）基于艺术作品的物化形式，可以分为：动态艺术和静态艺术。

（6）基于艺术分类的美学原则：可以将艺术分为语言艺术、造型艺术、表演艺术、综合艺术和实用艺术。

（7）基于艺术作品的体裁和表现手法，可以将艺术细分为不同的门类：文学、绘画、书法、雕塑、建筑、音乐、舞蹈、戏剧、电影、电视、曲艺等。

（8）基于艺术作品的用途，可以分为：纯艺术（文学领域为“纯文学”）和工艺（F•大卫•马丁等称之为“类艺术”）两大系统。这个问题涉及到艺术的边界，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

其中第六项，为学界所普遍接受。其它的，也可以作为参照。

谢林最初探讨整个艺术系统

二、文学在艺术中的核心地位

文学，至今还是各种艺术的基础、骨骼和核心。

以现在风头正键的影视来论，如果没有影视文学剧本做较好的基础和前提，无论导演使用浑身解数、演员表演得惟妙惟肖、舞美摄像等全力配合，或者再加上高新技术手段，那影视还可能不合情理、悖离逻辑，就是说还是难以成功。这类的例证中外都有不少。当年曾有点影响的《李清照》就违背历史常识，《第二次握手》则缺乏科学常识，美国的《水世界》《花木兰》胡编滥造到令人匪夷所思，因此为观众和专家所诟病。其问题的纠结，与导、演等关系并不大，主要还是在剧本。而电影剧本就是文学的延伸。

进一步说，就是再好的影视文学剧本，也仍然难以与文学著作相抗衡。以改编来说，或许我孤陋寡闻，但确没听说过有改编本超过原著的事例。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曾被改编过18次，哪一次都没有完全实现原著的内蕴和神髓，因而以后还可能有高手接着改编。我国荧屏曾热播的新版《三国》和《红楼梦》，在人物造型、节奏把握、画面构成、音响配置以及数字技术的使用等等方面，比起旧版确有很大改观，但其内涵和感觉还是难于与旧版相比；而新旧两版，又都没有完全体现出罗贯中和曹雪芹原作丰富深厚的历史内容。所以我们也可断言，后世还会有新人依据古人的原本继续改编下去。

影视艺术是如此，音乐、美术以及话剧、戏曲、小品、曲艺，甚至舞蹈、摄影、书法等等，在很大程度上也有赖于文学。歌剧、歌曲（包括近年来盛行的新型艺术样式MTV）自不待言，就是交响乐，有无文学功底也大不一样；美术以及摄影，似乎离文学较远，但主题绘画就离不开文学，即便是风景画及风光摄影，要获得诗意不也需要文学底蕴吗？舞蹈通常被认为与文学关联不大，但著名舞蹈家吴晓邦先生早就说过：“舞蹈家必须经常汲取文学作品的丰富生动的生活内容和严密紧凑的结构，去获取从事舞蹈创作上的结构和想象，而进行舞蹈艺术的创造。”（吴晓邦：《新舞蹈艺术概论》。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第25页。）斯言极是。至于前述的其他艺术，本来就与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瓜葛，如果将文学拒之门外，只能使它们自己的发展受到严重制约和影响。就算是今天到处火爆的综艺晚会，如果有文学的指导、参与，其文化水准和艺术水准也将会有较大的提高。正像影视剧本是文学的延伸一样，各种艺术的文学因素实际上就是文学的拓展。

文学为什么在受到各种冲击之后，依然还能稳居如此重要的地位呢？那是因为，文学在数千年的演进中，相对发展得较为完善、较为丰厚、较为成熟。

在传统的六种艺术中，其起点都是差不多的。但文学经历了多次大的转折和转化，不仅疆域不断拓展，而且从内蕴到方式都实现了彻底的变革、革新，使其对世界的再现、对人生的表现、对思想的体现、对文化的呈现等各方面都日臻完备。反观其他艺术，特别是中国的绘画、音乐、舞蹈、戏剧、书法，虽也有过一些转换和变革，但到封建时代后期就基本上都停滞不前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也曾给这些艺术注入了生机，不少艺术大师如徐悲鸿、梅兰芳、吴晓邦、吕骥、启功等也进行了艰苦的革新，但整体上并没有新的突破。新时期以来，各艺术领域都有可喜的探索，可成败如何尚待时日才可认定。

发展到今天，如果以社会、文化、思想容量来衡量，不说这些艺术门类，就是后起的电影，或者哪怕是长达上百集的电视连续剧，都无法与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相匹敌。

黑格尔建立了艺术王国谱系

 

三、文学的优势与劣势

1、深广反映社会人生是其优势

在比较了建筑、雕塑、绘画、音乐之后，黑格尔明确指出：“语言的艺术在内容上和在表现形式上比起其它艺术都远较广阔，每一种内容，一切精神事物和自然事物、事件、行动、情节，内在的和外在的情况都可以纳入诗，由诗加以形象化。”（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0—11页。）黑格尔这里所说的“诗”，即“语言的艺术”，也就是文学。

显然，黑格尔的判断是十分精当的。这里我们提纲挈领说三点：首先，文学的深度和广度，是其它艺术无可匹敌的。其次，文学的思想高度，也是大多数艺术难以望其项背的。第三，文学对人物心理世界（包括梦境、幻觉、意识流等）的开拓，只有极少数艺术如绘画、影视等）可以间接达到。所以，尽管文学不断遭遇挑战或“危机”，但至今依然挺立于不败之地。

2、形象的间接性是其劣势

摄影、摄像、绘画、书法直接诉诸于我们的视觉；雕塑、建筑同时还可以诉诸我们的触觉；音乐直接诉诸我们的听觉；戏剧、舞蹈、电影、电视等，几乎全方位诉诸我们的各种感觉。所以它们塑造的艺术形象，都是直接可感知的。

文学的文字当然可以“看见”，念出来也可以“听见”。但中国人“看”或“听”莎士比亚英文的《哈姆雷特》或托尔斯泰俄文的《安娜•卡列尼娜》，能直接“见到”作品的主人公和周边人物么，能“听懂”他们“说”些什么吗？不能。别说外国文学作品，就是中国古代作品，如《离骚》《河伯与海若》，对于缺乏古文修养的读者来说，也几乎是“天书”。文学为什么长期为文化人所垄断，就是它的“门槛”高于绘画、音乐、舞蹈等。

古代读书人因此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这正是文学的一大劣势。

3、化劣势为优势

可以克服文学的劣势，并化劣势为优势吗？当然可以。我们用一个具体例子来分析，或许更能有效说明问题。《诗经》中有许多“纪实性”的作品，《静女》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首。其第一节为：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这是一幅很有情趣的画面。如果是画家来展现，他必须画出“静女”和“我”的高矮胖瘦、音容笑貌甚至服装配饰，还要画出“城隅”的状况（或高大或矮小，或古旧或崭新），即使是写意画家也要适当勾勒。画面是具体可感了，高明的画家也能传达出既惆怅又欢悦的情调。但诗作《静女》，却不会把读者的想象限制在既定的画面中。读者尽可自由发挥，按照自己的经验与愿望，去勾画出“静女”的美好形象。本来，诗作的“模糊朦胧”是它无法与绘画相抗衡的劣势，但处理得当，这一劣势也可以转成优势的。纪实作家从中应该可以悟出许多奥妙来。

所以，作家要自觉地注意适当“留白”，不要写得太满，而是要留给读者以充分想象以至再创造的空间。

四、文学与姊妹艺术的交互关系

同为“艺术”，各艺术样式之间是相通的。美国哲学家J•杜威在其著名的《艺术即经验》（1934）中即明确提出：各种艺术具有共同的实质，存在着共同的因素。正因此，我们把艺术视为一个具有密切关系的整体。

文学常常与其它艺术发生深刻关联，同样，其它艺术也与文学有着密切关系，它们之间常常是交互影响并共同促进。美国学者F•大卫•马丁和李•A•雅各布斯在《艺术导论》（2004）中提出了三种情形，即：借鉴、融合、演绎。大多是很精辟的，但个别界定模糊（如演绎），同时也有遗漏。根据我对艺术的观察和研究，还可加上“移植”、改编、转化。

1、借鉴。两位美国学者没有对此下定义，只是分析了歌剧与建筑。而论述建筑的借鉴，其实指的是容纳。关于歌剧，他们指出：“歌剧中借鉴的戏剧和其它的艺术形式通常能够增强音乐的感染力。”（F•大卫•马丁和李•A•雅各布斯：《艺术导论》，包慧怡、黄少婷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373页。）深究起来，应该是“增强歌剧的整体感染力”。以纪实文学来说，借鉴了戏剧的冲突、绘画的造型、音乐的节奏等，比单一地运用文字效果，其整体感染力肯定会增强许多。

2、融合。这次他们下了定义：“融合指的是将一种以上艺术种类的媒介结合在一起，并且不同的媒介在其中所占地位基本相当……最显而易见的融合出现在音乐与舞蹈的结合之中。”大概相对于动物界的羊驼、植物界的苹果梨。确实，取二者之长而避免了二者之短，属于“双赢”。

但他们同时又指出：“高质量的文学作品拒绝与其它艺术形式混合在一起。”（同前，第375、376页。）这不尽然吧？当代社会在“跨界”、“融媒体”等的影响下，文学还是可以尝试与其它艺术形式进行“融合”的。设想，将《荷塘月色》与恰当的古乐融合，不就是“配乐散文”吗？艺术效果与社会效益都会不同的。

3、“移植”。我国在这方面有突出成就。尤其是20世纪70年代，大量地方戏“移植”京剧现代戏，促进了地方戏的发展和提高。后来虽然偃旗息鼓，但也没有彻底消失。张艺谋导演的紫禁城版《图兰朵》，尽管有所改编，但总体上可视为“移植”。这个问题与文学关系不大，我们点到为止。

4、改编。并不只是艺术改编文学，文学也曾“改编”过戏剧等艺术。同时，不是所有改编都是成功的。成功的改编，往往相得益彰。

电影《英雄儿女》曾经感染过无数观众。这是根据巴金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团圆》改编的。最感人的故事，是王成在阵地上弹尽粮绝时的那声呐喊。而这段场景，可谓“纪实”。那是1952年10月，六连担任坚守67高地的任务，最后只剩下副指导员赵先友和通讯员刘顺武两人。在打退敌人17次反扑后，赵先友用步话机向团长报告，面对近在咫尺的敌人大喊道：“向我开炮！”阵地被夺回来了，但赵先友和刘顺武却壮烈牺牲了。巴金听完团长兼政委张振川的介绍后，萌发了创作灵感，写出了小说《团圆》。但电影编剧并没有拘泥于巴金原小说的描写，而是在其基础上，充实了王成的故事，以细腻的笔触突出了这个英雄战士的成长过程以及对其他战士的影响。人物关系的情感内容和炮火连天的战场气氛的营造，使影片既洋溢着英雄主义的激情，又深蕴着亲情与道德的力量。所以，电影《英雄儿女》比小说原作更加深入人心，更加感人至深。

    改编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一次“再创作”，也是需要发挥创造性和想象力的。

5、转化。不同于改编，许多作家艺术家试图将某种媒介直接转化成另一种媒介的效果。苏东坡评论王维诗作“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指出的就是王维的这种努力。美国学者雷•韦勒克和奥•沃伦在其《文学理论》（1977）中也分析了这种现象：“文学有时确实想要取得绘画的效果，成为文学绘画，或者想要取得音乐的效果，而变成音乐。有时。诗歌甚至想成为雕刻似的。……人们确实无法否认各种艺术都力图互相转借效果，并在相当程度上取得了成功。”（雷•韦勒克和奥•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32页。）他们提到的“各种艺术都力图互相转借效果”的尝试，对于各艺术的共同提高是有积极意义的。

苏东坡较早看到诗与画的关联

 

五、纪实文学与各种艺术

1、文学对各种艺术的影响

马克思曾从社会大视野出发，提出了一个著名论断：艺术发展与物质生产发展之间往往不平衡。那么，从艺术自身看，各艺术样式的发展其实也不平衡。中国诗歌与散文发达，戏剧到宋元时期才滥觞，绘画音乐的发展则十分曲折。因此，成熟的文学常常推动着其它艺术的进步。当然，其它艺术的发展也反哺文学，使之得到丰富。

就纪实文学而言，它常常为其它艺术提供母本和原料。

由于纪实文学可以带领读者回到历史现场，尤其在影像未有的时代，主要就靠纪实文学提供依据；同时，历史的许多场景和细节，也为后代作家艺术家提供了可靠的材料。

著名作家魏巍虽然亲历抗美援朝战争，但动笔写作长篇小说《东方》时，依然有捉襟见肘的时候。于是他“仔细阅读了《志愿军一日》等群众性作品。因为一部大的作品的完成，光靠一个人经验有限，很需要吸取群众提供的大量素材。创造一个人物，需要很多典型的细节，所有的都是你想的起来的吗？不可能。这里就运用了广大指战员的一些东西。所以这部作品的成果也不是一个人的。”（《作家谈创作》上册，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587页。）他说的《志愿军一日》（1954），就是志愿军指战员所写的回忆，其中不少具有感染力的作品都属于纪实文学，魏巍从中获益匪浅。这种情形在许多作家艺术家那里，都时常可以见到。

2、艺术对文学的影响

历来对绘画给予文学的影响，有较多的研究。其实，各门艺术对文学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影响。

这里我们着重谈一谈音乐对文学的影响。音乐与文学有许多是相通的。都要讲究节奏、韵律等。我们还拿《诗经》来作证。《诗经·国风·秦风》中有一首《蒹葭》，许多人或许不了解。但歌曲《在水一方》几乎妇孺皆知。《蒹葭》就是它的来源。我们看原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早期诗歌都是“歌”，所以都具有不同程度的音乐性。但此诗的音乐性（及画面感）尤其突出。著名作家琼瑶为之大为倾倒，于是改写成她的电影《在水一方》的主题歌，由林家庆谱曲，高凌风、江蕾演唱。1980年邓丽君演唱了这首歌后，《在水一方》从此红透了大江南北以至海外。

纪实文学创作，如果有意识地吸收音乐、美术、摄影、影视等的特长，对于提高纪实文学的思想艺术质量，必然大有裨益。

3、各种艺术互相促进

各艺术之间存在着直接的影响。但我们还要看到它们彼此之间的间接启发，这就是观念上的、感知上的、方式上的影响。

茹志鹃对此深有体会。她说：“作家对各种艺术都应该懂一些，懂得越多越好。美术、音乐，甚至导演、表演，起码能够看出哪个演员在某一场戏里表演得过火了，哪里又激情不够。这和我们处理人物的分寸都很有关系。”（同前，第665页。）这可谓触类旁通，并进而融会贯通。她在《<草原上的小路>的创作及其他》中，历数了她对摄影、电影、绘画等的感悟，这些使她不仅开阔了视野，也在艺术上获得许多启迪。

所以，各门艺术都各有其长处和优势。但千万不要唯我独尊，而应取长补短，相得益彰。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