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官网
010-8589 6967
首页 > 专题论坛 > 详情
名家讲坛|朱辉军:纪实文学30讲·之一
来源: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 发布日期:2024-03-01




 


纪实与虚构



纪实文学有力量。其最根本的力量,就是来自现实本身的力量。

现实是什么?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人和事。意大利哲学家、美学家克罗齐有一句广为人知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同样,一切现实也将进入历史。因此,我们这里的“纪实”,既是“纪”现实之“实”,也同样包括“纪”历史之“实”。


1、追索真相是纪实的动力

现实与历史本身就具有无穷的魅力。著名作家周立波对此深有体会。虽然他主要以虚构作品《暴风骤雨》《山乡巨变》等闻名于世,但他同时也是纪实文学大家,早年的《晋察冀边区印象记》也曾广有影响。他精辟地指出:“描写真人真事,我以为应该运用历史科学的笔墨,不能虚构,不宜空想,夸张添改也是不好的。不用这一些,真人真事的本身就能够显出他们的绚烂的光彩。”(《周立波选集·序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页。)他这里说的“真人真事的本身就能够显出他们的绚烂的光彩”,确实是至理名言。

追索真相、追求真理,是人类进步的原动力。所以中外都有众多历史学家、新闻记者等孜孜以求真相和真理。但人们对他们的记录往往并不满足,于是就有了纪实文学,以及随着科技进步发展起来的纪实摄影等。

虽然赫拉普钦科对“纪实文学”抱有一些偏见,但他也承认:“目前对纪实文学有一种强烈的兴趣。广大读者希望了解我们各阶段的生活、近几十年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以及卫国战争等等方面的确切事实。在过去那种回避和歪曲历史真相的情况发生之后,这是很自然的。在一些纪实体裁的回忆录和著作当中不乏饶有趣味的作品。”(《苏联现实主义问题讨论集》外国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61页。)这就充分说明了纪实文学的独特的优势和价值。在一定意义上,纪实文学是“实事求是”的文学,是对回避和歪曲现实及历史真相的拨乱反正。正因此,才赢得广大人民群众的高度信任。


《三国志》


2、向壁虚构无法把握重要社会事实

实际发生的众多事件,常常是英雄人物与人民大众携手合作的结果。而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都不是坐在书斋里冥思苦想的单个作家或创作小组(如影视编剧团队),能够臆想或编造出来的。只有亲临事件现场,深入到社会深处,才能把握住历史发展的脉搏。

当年高尔基在获得巨大成就之后,也曾陷入迷茫彷徨。列宁于是写了十多封信给他,反复耐心地予以劝导。在1919年7月31日的信中,列宁说:“要观察,就应该在下面观察,在下面可以看看重新建设生活的工作,……到农村或者外地的工厂(或前线),去观察人们怎样以新的方式建设生活。在那里,单靠普通的观察就很容易分辨出旧事物的腐朽和新事物的萌芽。”《列宁论文学与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10—311页。)在列宁的劝导和支持下,高尔基终于重新认识到了现实实践对于作家的极端重要性。而列宁当年的谆谆教导,也依然值得今天的文艺家认真聆听。

尤其在历史巨变的时刻,作家们对现实、对英雄、对人民都应怀有一份敬畏之心。与其躲进小楼搜索枯肠,不如以生花妙笔忠实地去记录时代的轨迹。

拿对同一事件的纪实与虚构加以比较,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以对“赤壁之战”的描绘来说,不仅有罗贯中的小说,还有诸多戏曲,后来又有电影电视,甚至小品游戏软件的加入,它们基本上都以虚构为主。然而,依据什么来虚构呢?陈寿的《三国志》,不仅是它们的依据,而且还是检验它们的标尺。无论怎么虚构,都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这段历史记载:

时刘备为曹公所破,欲引南渡江,与鲁肃遇於当阳,遂共图计,因进住夏口,遣诸葛亮诣权,权遂遣瑜及程普等与备并力逆曹公,遇於赤壁。时曹公军众已有疾病,初一交战,公军败退,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瑜部将黄盖曰:“今寇众我寡,难与持久。然观操军船舰首尾相接,可烧而走也。”乃取蒙冲斗舰数十艘,实以薪草,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上建牙旗,先书报曹公,欺以欲降。又豫备走舸,各系大船后,因引次俱前。曹公军吏士皆延颈观望,指言盖降。盖放诸船,同时发火。时风盛猛,悉延烧岸上营落。顷之,烟炎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军遂败退,还保南郡。

这是《周瑜鲁肃吕蒙传》所载,是较详尽和主要的。《三国志》关于赤壁之战的记载,散见于《武帝纪》《先主传》《诸葛亮传》《鲁肃传》《吴主传》,各有精彩细节,角度略有不同而已。

当然,毕竟是史书,以真实准确为标准,读起来未免枯燥干涩。要是插上文学的翅膀,那些场景和人物自然会更加生动感人。于是,便有了《三国演义》等众多作品问世。就说《三国演义》吧,确实引人入胜、兴味盎然。然而,许多地方不仅失真,还直接混淆了历史。如诸葛亮与周瑜,他们在赤壁大战中的作用就被有意篡改;这也罢了,为了某种需要,竟不惜把他俩的年龄也做了调整。当代作家,切莫再干这种荒唐事!

因此,最佳的办法,还是司马迁在《史记》中所做的:忠于事实,同时加以形象描绘。

真人真事,也是有大小高低之别的。但在历史大变革之中,所谓“大小高低”是难于准确判断的,而且它们之间的地位与作用还经常逆转或互换。司马迁作《史记》,无疑是以“高层人物”“重大事件”为主要记录对象,可他为什么还记录了许多在他之前并不经传的小人物,甚至小事件呢?其中的奥秘,值得我们深思。


《三国演义》


3、纪实文学为虚构作品提供基础

纪实文学持续的生命力,除了真实记录了时代变迁之外,还在于它一直是虚构作品的基础。

不少纪实文学作品,直接给虚构作品提供了艺术加工的母本。最典型的是杨益言的《在烈火中永生》。长篇小说《红岩》所塑造的主要人物如许云峰、江雪琴、成岗等,主要事件如《挺进报》被査、狱中绣红旗、华子良越狱等,大部分都取自《烈火中永生》,只不过转换成小说后做了典型化处理,从而使其更具代表性和感染力。

大量的纪实性传记(含自传)和游记,也经常成为虚构作家取之不尽的宝藏。同时,许多在文学史上具有影响的小说,都有浓重的“自传”充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巴金的《家》、杨沫的《青春之歌》等,都是我们所熟知的例证。

许多虚构作品当然不是从单一的纪实文学作品取材,而是综合利用相关纪实作品熔铸新篇。《左传》《史记》《三国志》不必说,就连《东周列国志》,也常常成为虚构作品的资源库。

更进一步说,几乎所有的虚构作品,包括古代神话史诗,现代科幻作品,都有其人物原型和事件“本事”。《山海经》里记载的许多奇闻异事,如今已有一些逐渐得到查实;《海底两万里》中光怪陆离的想象,现代科技已证明其中很多现象并非虚构。这都充分说明了:即使是纯粹的虚构,也不能完全离开纪实。


朱辉军 


4、虚构是对纪实的有利补益

哪为什么还需要虚构呢?

通过对中外作品的分析,我以为主要原因是:对广袤世界茫然无知,对客观事实感到不满,对有缺憾的人生予以美化。

这个世界、这个宇宙,对于人类来说实在太多奥秘了,许多事情都让我们无法知晓,尤其在人类的早期。马克思谈到神话时曾精辟地指出:“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马克思虽然也信心满满地质疑:“在罗伯茨公司面前,武尔坎又在哪里?在避雷针面前,丘比特又在哪里?在动产信用公司面前,梅尔梅斯又在哪里?”(《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4页。)但其实到现在为止,依然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所以虚构、幻想出来的武尔坎、丘比特、雅典娜等依然“活着”,科幻、穿越等也依然有很大市场。

就是在同一个地球上,也常常世事难料,而且有许多缺憾。文艺家因此虚构出一些场景、细节甚至人物等,来满足人们对团圆、圆满等的追求。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人类的社会生活虽是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虽是较之后者有不可比拟的生动丰富的内容,但是人民还是不满足于前者而要求后者。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虽然两者都是美,但是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革命的文艺,应该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毛泽东文艺论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64页。)但要注意,毛泽东并未轻视纪实文学。如果真实反映了具有典型性的真人真事,如丁玲的《田保霖》、欧阳山的《活在新社会里》等,毛泽东依然也是支持和赞赏的。

人,是有梦想的,总是希冀生活更美好。即使在现实中难以实现,也要到美梦中去完成。浪漫主义因此一直与现实主义同行。浪漫主义并不只是到19世纪才在欧洲出现,中外都早已有之。中国民间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汤显祖名作《牡丹亭》等,都很有代表性。浪漫主义之外,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也都影响深远。其实,就是现实主义,也依然不缺浪漫、不乏理想。所以,前苏联作家协会特别要求,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中加入“理想”的要素。毛泽东更是提倡“两结合”,实践起来固然有很大难度,但却是一些有志于此的文艺家的不懈追求。

虚构因此是对纪实的补充,二者相互促进,并相得益彰。

那么,纪实文学自身是否可以有虚构呢?我是坚决反对纪实文学虚构的;“有限的虚构”也不妥,因为这个限制的尺度很难掌握。这方面是有过不少教训的,甚至还引发出不少诉讼;而最根本的,是让纪实文学失去了信誉。评论家洁泯在谈及这个问题时,说了一番令人十分信服的话:“报告文学的前提,自然必须是真人真事。倘有游离,便见失真。失真则是报告文学的大忌。有人认为报告文学也可以有情节的虚构和细节的增添,为的是可以增强它的艺术效果。这说法我以为不可,若有此图,不妨去做小说。报告文学如允许虚构而失真,犹如允许一个诚实者在那里说谎一样,这会破坏它的声誉,丧失它存在的意义的。”(洁泯:《开掘生活的美》载《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82  理论二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743页。)这段论述同样适用于纪实文学。

既然是纪实,为何非要去虚构呢?无非几个原由:采访不到位,查证不扎实,总体把握有困难,等等。这当然也有客观条件的制约,但只要我们主观努力过,还是可以做到无愧于心,保证作品的可信度。


 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