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庚胜

刚从新疆帕米尔高原归来，却见一部名为《西南书》的文稿由万里云南的乔丽寄来。

哦，乔丽，不就是那位生活在瑞丽江边的女作家吗？是的，应她的邀请，我刚于两个月前去杨非先生所创作的名歌《有一个美丽的地方》诞生地归来。其原因是身为德宏州政协常委的她，依靠多方的支持，特别是民间的力量，12年前在德宏成立了“麓川书院”，于近期注册为“瑞丽市文学艺术创作协会”，请著名作家刘恒与我前去助力，并共同探讨这个灵秀之地内汉、傣、景颇、阿昌、傈僳等民族的精神创造、文学突围问题。

当她于两年前听我谈起我正拟在丽江召开“21世纪纳西族文学讨论会”时，她说自己也欲在瑞丽召开一个类似的会议，但不限于傣族话题，并要我与会。出于同是滇云儿女、职责所在，更感动于她的真诚、担当、大气，我如约前往，只是没有现场听到她的一番宏论。

在会议间歇，乔丽告诉我她的一部散文集要于新近封笔，请我到时作序一篇，予以呼应。我答应了下来，但根本不知道其题材、内容究竟为何，只是猜想它或与此次会议主题有关，到如今收到这部文稿且看到其自序为《我的民族书写及自我描摹》，我才真正明白了乔丽请我作序的用心所在，真是彼时无声胜有声。

原来，她一直关注着我的文化散文创作，同时期待着与我作文学对话，一直思考着作家身份确认与民族、国家、人类命运关系问题，一直试图唤醒同胞们的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文化自尊，从而实现文化自强、文化自豪，在全体中华儿女建设文化强国与现代文明的进程中推进本民族与本地区的全面进步繁荣！

翻阅文稿，我心贻然：《自序》引人入胜，直面作家创作的首要问题——我是谁？我写谁？怎样写？《雾起之地》拨开迷茫，从探寻生养之地的自然秘码进入到透视母体文化的昨日今天；《被月光祝福的我们》中，村村寨寨、男女僧俗，都融化在人性、人心、人情的美轮美奂之中；《在故乡里生活的他们》里，不管来自何方，“他们”都是新时代新瑞丽的建设者、享有者，更成了“我们”中的一员；《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写的是自己与故乡离离合合，“剪不断，理还乱”的血肉、情感、文化联系；《半江渔火 一枕清霜》《存在和消失》《持空千百偈 不如吃茶去》等，又一次次走出小我、小家，写大云南、大中国，说楚图南、徐霞客，论酒与茶，观赏壮、傣文化异同，呈示边地风情、民俗，穿行在山水草木间，顿悟于哲思、学术、禅理中，所探究的都是生命的情趣、生存的智慧、生活的意义、心性的秘密。最后一篇《匍匐大地》，则以日记体记录了自己在滇西北的行旅，朝朝暮暮都有精彩，绵绵爱意湿润寸寸土地。可以说，它们温暖、圆润、剔透、晶莹，无一不是方方美玉。

一一欣赏，方知乔丽用最生动的文字、最美丽的故事、最真实的人物与事象，讲述了中华各民族间友好交往、交流、交融的故事，而不是用口号、标签、文件作单一民族书写。这样不著一字、天成无痕的表达，既彰显了“三交”的本来面貌，也揭示了“三交”的必然，一切都自然本真、不可避免，使我既感动于各种民族及其文化坚持着主体性各美其美，又醉心于中华各民族及其文化的水乳交融、美美与共，激励我进一步尽忠于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事业，致力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她那个性与共性相得益彰，普遍性和特殊性辩证的生动呈现，令狭隘的民族主义黯然失色，更让粗暴的民族强化望而却步，却使中国共产党平等的、开放的、包容的、进取的民族观与文化观、国家观跃然纸上，令我读在美学欣赏中享受智慧的启迪与学理的滋润。

这部文稿，其实也是乔丽对持续良久的少数民族文学及其作家概念讨论的积极参与，并作出了示范。少数民族文学或简称民族文学虽有“语文说”、“作者说”、“题材说”、“综合说”数种，并最终定尊于“作者说”，亦即以作者族属确定其是否属于民族文学及何种民族的文学。它虽因简便明了、易于操作平息了一时的纷乱，却也留下一些致命的问题：即许多作者是复数民族血统、文化、文学的结合体，而其本身的族属又有一定的自选性、自决权，更存在该族群在识别认定之初的某些非科学性。而且，作者出生时的民族身份并不能确保其认知并封闭于本族群，她有权力、有可能“吃百族饭，穿百族衣”认同并同化于其他族群，更遑论如今又是开放的、人权的、鼓励“三交”的、全球化时代。如果说民族身份在“民族文学”草创受护佑阶段独具鼓励意义，现今正在变得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她是作家，是她所处时代的见证人，是她熟悉的生活的表现者，是倾诉她对自然、生命、社会、人生的感悟力与思想成果的形象思维工作者，民族属性已自然包含于她的体裁、题材、语言、思维、生活内容之中，以服务于作品的思想性、家国情怀、人类性、审美成就。为民族文学而民族文学，并不是攀登文学高峰的良方。乔丽固然写自己的母族傣族，但这个傣族已经是人类的、中华的、整个德宏与瑞丽的傣族，她所书写的作品，扎根于她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无限多样的生态群落、无比丰厚多样的人文积淀之中。如果没有对社会的洞察力，没有悲天怜人的生命情怀，没有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担当，没有对人性的深刻体察，以及汉语言文字的惊人驾驭能力，徐霞客般的浪迹天涯体验，与柳青、周立波、赵树理相似的生活功力，沈从文、杨绛那样的雅致，鲁迅那样的洞察力、批判性，说到底是作为真正的作家的基本素质与品格，也就没有乔丽这样一位优秀作家的民族书写和文学描摹。

这是真正的文化自觉的开始，也是真正值得文化自信的文学成果。我之所以称这部作品“美文如玉”，乃是由于它具有好玉品质：“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孔子《礼记·聘义》”。我要说的是：我们与乔丽同在，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书写着自己的民族并描摹着自己。

基于此，我乐于为此作序，并向读者们作推荐。

2023年8月6日于北京

 

白庚胜：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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